第八卷 第七十五章
伸向夕阳下沉的地方,河滩两边是泥土,是沙滩,是鹅卵石,中间是一道不宽不窄的流水,河对岸成熟的小麦在夕阳的斜照下覆盖在缓缓起伏的宽阔土地上。他找了一棵弯弯的柳树,在树荫下的一块大青石上坐下来。青石还存着日晒,有些烫屁股,烫着烫着,也就坐住了。看着太阳一点点沉下地平线,身后的一片玉米地一尺多高,绿得很单薄地在贫瘠的土地上晃荡着。太阳沉得更深了,西边天空不再耀眼了,大沙河两岸黄黄绿绿的庄稼显出一点安静。静着静着,天就暗了下来,他背靠着大柳树,成了黑苍苍树干的一部分。
当太阳在天空留下的遗产消耗怠尽之后,黑暗便像乌云一样落满了大地。一片黑暗中,金黄色的麦子和绿色的玉米地都成了深浅不同的黑灰色,只有大沙河的河水闪着片片微光。
身后传来踏滚石头的轻微脚步声,朦胧中看见一男一女从身边走过,他们前后张望了一下,就沿着缓缓下坡的河滩走下去。走了几步,又站住,两个人的背影在天空中成了一幅剪影。
听见女的说:“咱们还用过河吗?”又听见男的说:“当然要过,在这儿不安全。”女的又左右张望着说:“这儿不会来人的。”男的说:“怎么不会来人?干校里像咱们这样的有好几十对呢!”女的说:“万一撞见他们怎么办?”男的说:“互相躲着呗。”看见男的牵着女的踏响着石子走下去。离水近了,鹅卵石更多了,踏滚石头的声音也更多了,看见他们弯腰脱鞋,将裤子挽到了大腿根,手拉手哗哗地趟着水向河对岸走去。天空中一牙微弱的月亮照着两个黑黑的人影,远远看见两个人影弯下腰,可能正在穿鞋,又影影绰绰看见他们沿着河滩的上坡向前走着,偶尔踏滚石头的声音传来,让你辨别出此岸与彼岸的距离。两个人影上了岸,听到远远地趟动麦浪的声音,在一抹暗灰色的麦浪上面,隐隐约约跳动着两个极稀薄的黑影。最后,趟动麦浪的声音听不见了,跳动的黑影也消失了。
胡象木然地坐在黑暗中,这一男一女不是夫妻,却各有夫妻。男的叫赵本,女的叫李艳梅,两个人都是自己在干校的邻居。看见这偷情的一幕,他为自己感到悲哀。女儿死了,他悲痛,然而,活着的人们还在寻找着各自的快活。身后远远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他凝神谛听着,朝那里看去,几点灯火闪烁着,正是小监狱的方向,今晚不知又会突击审查谁?
一个干校,一二百人被关起来隔离审查,剩下的人还顾得上去滚麦地。他不禁摇了摇头,却并不明白自己摇头的含义。女儿死了,自己还坐在河边活着,还要用笔肢解女儿,人活到这个地步,还能说什么呢?
很晚很晚他才回到宿地。林秀芹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说:“我以为你也自绝于人民了呢。
你再不回来,我都要报告军宣队了。“胡象什么也没说,拿起脸盆去找水洗涮。等他洗完回来,就只有睡觉了。这是一间孤立的大房子,原是村里的临时库房,白灰墙,青瓦顶,现在住着干校的三家人,他们住在中间,左右各一家,之间只用草席墙隔开。草席墙只有一人多高,离”人“字形房顶还有很大距离,所以,只是隔开了视觉,并没有隔开听觉。三家人住在里面,一年多来已经无法做到”家丑不可外扬“了,有时碰到一起也会相互笑着揶揄:”咱们三家是大杂烩,烩到一起了。“每家倒是都有一盏自己的电灯,都有一扇自己的门。
当胡象回到自己的房间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女儿的床空了。房间左面顶后墙是自己的床,右面顶后墙是妻子的床,右面靠门口的是女儿的床,从此,女儿的床就只有象征的意义了。他躺下,拉灭了灯。林秀芹在黑暗中问了一句:“这么晚你去哪儿了?”他不耐烦地回答:“哪儿也没去。”他仰望着黑暗的房顶,左右两间房都亮着灯,灯光照亮着共有的房顶,映得中间这间房也有些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