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七十五章
草席墙也丝丝缕缕地透着光,听见左右两家邻居都在压低声音说话。右边那家是女的在问:“你今天晚上去哪儿了?到处找不到你。”听见刚才黑暗中过河的赵山支支吾吾回答:“我去找纪政委谈话了。”女的问:“纪政委就和你谈这么晚?”赵山说:“你不信,明天去问他。”女的说了一声:“我吃多了。”啪地一声把灯拉灭了。左边那一间房是男的在问:“你今天晚上哪儿去了?”听见女的反问:“你去哪了?”
男的说:“我在小陈他们屋打牌来的。”听见刚才趟河滚麦地的李艳梅挺厉害地说:“我到处找你找不到,你还来问我去哪儿了?”这回是男的涎着脸说:“好了好了,就算我问多了。”
接着,啪地一声也把灯拉灭了。黑暗中,三家六口人都在呼吸同一个房顶下的空气。
胡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妻子林秀芹像拉笛一样打起了呼噜,那呼噜搞得他更加无法入眠,他索性盘腿在床上坐起来。窗外有一点月光射进来,照亮了打呼噜的人,一张惨白多皱的面孔压着蓬乱的头发辛苦异常地躺在那里,丑陋地张着嘴呼吸着,发出一阵一阵的呼噜声。那呼噜也打得十分辛苦,常常像是一口痰卡在嗓子里一样,很困难地喘着,紧接着就是一声尖利的拉笛声,她想必又在今天的批判会上激昂慷慨地发言了。想到这里,胡象不由得生出一丝极为轻蔑的厌恶,甚至有了希望妻子死掉的念头。他知道自己不该有这种仇恨,便穿上裤子,趿拉上鞋,站了起来。他用手拨弄了一下林秀芹的头,说道:“别打呼噜了,弄得左邻右舍没法睡。”妻子像受惊了一样,哆嗦了一下,翻过身去。胡象拿起一把扇子,拉门走到了外面。
不知是月光还是星光照着黑茫茫的大地,干校的一排排土房齐齐地排在黑夜中,他轻轻摇着扇子在一排排土房前缓缓走过。已经是后半夜了,每间房子都开着门,挂着门帘,求着通风,有的房子里已经鼾声一片,有的房子里还在窃窃私语。走过一个“黑酒窝”门口,他站住谛听着一阵。十几个“黑酒窝”走过去了,他听到了一些言语,却都让他感到失望;只有两三个“黑酒窝”中的低语似乎和他心中正在生长的怀疑与仇恨相共鸣。他知道自己这样深更半夜地走来走去是件让人怀疑的事情,而他手中的这把扇子多少有消除怀疑的作用:他热,他睡不着,他死了女儿,神经有些受刺激。他像一头灰头灰脑的笨猪,立起两条后腿在月光下懵懵懂懂地走着,人一像猪那样笨,就不容易引起怀疑了。
在最后一个“黑酒窝”门口他站的时间最长,里面四个男人的声音在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与政治有关的话,夹杂着南来北往的小道消息。他觉得自己像一个不惹人注意的幽灵一样站在黑夜中,忽然感到有种阴森的气氛逼近他的后背,就像在噩梦中因为恐怖而翻不过身来一样,他一时也觉得自己动不了身。后面那阴森的事物还寂静地逼迫着他的后背,他使出全身力量转过自己笨重的身躯,迎面,纪政委领着几个身穿军装和便衣的人威严地站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