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手
人家说你是个牛皮匠,说你连前线都没上。”他的脸色随即变灰了,手瑟瑟地抖着,说:“谁说的?谁说的?我没上前线?我的手是被狗咬去的?……人家说你用手榴弹砸核桃,砸响了,把手炸掉了。”“胡说!那里有核桃吗?那里没核桃。手榴弹放在火里都烧不响,砸核桃能砸响?就算是砸核桃砸响了,那我这些功劳牌子不是我自己铸的吧?”“人家说你只得了一块三等的小功劳牌子,那一块是个纪念章。”“纪念章你们谁有?谁有?拿出来我看看!”
他又重复着复杂的手续点火抽烟,她没帮他,却用肩头一下一下地往后撞着那颗槐树。树叶子和花串儿抖动着,响着。烟从他嘴里愤怒地喷出来。她说:“你用不着生气,村里人的话,都是望风捕影地瞎传。我还忘了,你还没吃饭吧?”她把车子扶起来,从车兜里摸出一个小手绢包,他一眼看出包着的鸡蛋,立刻想到饿,听到她说:“给你。”
“小妮,你相信他们说的?”他接过手巾包,怯怯地问。
“我当然不信,不过,你也得把尾巴夹一夹。今日去县城。我瞒着俺爹哩。俺爹说,‘苏社不是正经人,你要离他远着点。’”
“好啊!你爹!”
“俺爹还说你擎着只断手,吃了东家吃西家,回家两个月了,连地也不下,像个兵痞子。”
“那么你呢,你也这样看我?”
“我对俺爹说,他为国为民落了残废,又是孤身一人,吃几顿饭算什么?”
“你爹怎么回你?”
“他说,‘不是那几顿饭’”
“你爹还说我什么?”
“就这些。”
“小妮,”他想了一下说,“今天我们就去县委,让他们给我安排个工作,你只要同意跟我好,我让他们也给你安排个工作,咱搬到县城里去住,躲着这些人远远的。”
“他们能安排你吗?”
“他们敢不安排!老子连手都丢在前线了。”
“我们就走吧。”她眼泪汪汪地说,“你不要动我,好好坐着,我求求你。”
“好吧,我不动你。”他轻蔑地说,“都八十年代啦。当兵的,什么世面没见过呀。人都会装正经,打起仗来,什么羞不羞的,在医院里,女护士给我系腰带,有个粉红脸儿叫小曹的,是地委书记的女儿呢,人家那个大方劲,哪像你。”
“你怎么不去找她!”
“你以为我搞不到她?我不愿意呢。我们凯旋着回来,给我们写信的女大学生成百成千,都把彩色照片寄来,那信写的,一口一个‘最亲爱的人’。”
小媞不说话了,自行车链条打着链瓦,当啷当啷响。那只不知疲倦的布谷鸟的叫声,渐渐地化在大气里。
又朦朦胧胧地听到了布谷鸟的叫声。越来越清晰,单调,离它越来越近。它好像一直没动窝儿,就这么叫着,太阳高挂东南,田野里暖烘烘的。小媞麻木地蹬着车子,听着飘浮不定的布谷声,她感到浑身松懈。跳下车,腿脚软得像没了筋骨。槐花的闷香漫上来,她的头微微发晕,支起车子,一手扶树,一手轻提着胸襟抖了几下,她出了一身汗。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她踅着,进了槐林深处。槐树大多是茶碗口粗细,杆茎人头多高,树皮还光滑发亮,树冠不高也不太大,一片又一片的绿叶子承着阳光,闪闪烁烁地跳,槐花串串挂着,家蜂伴着野蜂飞,阳光下交汇着蜂鸣声……她在槐林深处蹲了一会,看见与槐林相接的桑林,看见桑林外河中流水泛起的亮光……她往外走,踩着湿润的沙地,沙地上生着一圈圈瘦弱的茅草,还有葛蔓萝藤,黄花地丁。四只拳头大小的褐色野兔,灵活地啃着野菜,见到她来,一哄儿散了,站在半箭之外,斑斑点点地望着她。灰山鹊拖着长长的尾巴,一起一伏地向前跃进。她眼里像蒙着一层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