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金:既然回不去,就只能往前走下去
,更能意识到语言的修辞本色和虚构本性。
哈︰这就像纳博可夫与康拉德,他们知道自己是弱者。曾经有人问过纳博可夫:「身为俄国人,却以英语写作,你有甚么最大的毛病?」。他说:「我没有一点natural。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artificial」。但是他却把这毛病变成自己的风格,跟别人就是不一样。真是了不起,他知道自己好些地方不如别人,但他把缺点转化成优点。但是人家做过的东西,不是我们现在每一个人都能做的,那是只有少数人做的一件事情,需要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可是,写作不该是痛苦的,纳博可夫又有一个比喻︰「我用英语写作,情况就相当于在一场爆炸中丧失掉七八个手指头,只剩下两三个指头,然后重新学习抓握东西。」
梁︰你用英语这么一个不自然、人工的语言来写中国的时候,当中所产生的距离可能还不只是语言上的距离,而且是重新去看中国的距离。而「中国」根本就在你身上,这等于用异国的语言去划开了自己。对我们用母语写作的人来说,我跟我的语言是没有距离的。当我用英语来写我所熟悉的事情和我自己的时候,会不会产生一些母语写作所不会出现的变化、发现一些以往看不到的东西呢?
哈︰对呀,那就是说通过英文这个距离,看事情的角度与深度也会不一样,看见的东西也不一样,眼光和感觉也不一样。不是故意要这么做,是自然而然就产生的。
梁︰所以你现在对中国的看法也比较能够拉开距离了。
哈︰对。但问题是我在中国生存了二十九年,这是我个人存在的一部份。我不能说因为它过去了而跟现在没有关系。但是你又不能把它全都背着,会背不动的。对你生活有意义的,就一定要继续。如果很多东西只能带来负作用、只能产生压力、令你的生活艰难、痛苦,那你就宁愿不要。因为你到另一个地方生存,就是一个旅程。这个旅程当中你不能带上一切。
梁:但对很多中国人来说,我发现「中国」并不只是一个现实上已经具备的身份,它甚至还是一种道德的理想;我不只是一个中国人,我还想做一个中国人。大陆的网络论坛在谈论一些恶人坏事的时候,常常会有「这样的人还算是中国人吗?」的说法,譬如某个贼强奸了受害人之后还要灭口,大家就会骂他︰「这样的人还算是中国人吗?」。这种表述很有意思,难道美国人就会这样做、日本人就可以这样做了吗?可见「中国人」还是一种有待完成的道德理想,甚至是一种信仰,说我要做好一个中国人就像说我要当一个好基督徒一样。
哈︰我在大陆的时候也是这样,常说「中国人是最优秀的」,完全是理想化的人格类型,很有宗教色彩。我们把国家当成唯一的信仰,就是因为我们没有别的信仰,国家经常成为我们唯一的、完全的。最后就把国家神话化了。谈及国家,有一个道德的底线,就是国家跟个人的关系怎样界定。国家是一个人一个人投票、参与和建设的。国家完全是artificial的,是创造出来的东西,不应该对它有那种神圣感和神秘感。
梁︰直到现在为止,你好像还没有进入过大陆文化圈,甚至连你的作品都没出版过?
哈︰不给出版,有甚么办法呢?原因有几个吧,一个就是六四时我说了很多话。另外,我想还有些人为的关系。有些书比较疯狂,像《战废品》这种讲韩战战俘的书,它对中国人的意义其实比西方人大得多,我很想让大陆读者读到。但偏偏有人故意歪曲报道,使得它好像有很大的问题似的。
梁︰有意思。几乎所有在西方受到重视的作家、艺术家,在中国都会被人抨击为「丑化中国,迎合西方」。你怎么看这种评论?
哈︰就看怎么说啦,究竟是丑化哪个中国呢?我想一个作家就是有恨,也不算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