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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了。文森特走过积雪的院子,微弱的阳光使他眼睛发花。盥洗室里的镜于照着他乌黑的脸。他没有停下来洗一洗,就昏头昏脑地冲过田野,吸着新鲜空气,一边胡思乱想是不是突然得了可恶的热病,是不是在做着恶梦。上帝一定不肯让他的孩子这般做牛马的?主应该想象得到他所看到的这一切情形?
他走过好运气的、相对地小康的德尼家,不假思索地跌跌冲冲走下峡谷里的肮脏小径的迷宫,往德克拉克家走去。起初无人应门。过了片刻,六岁的男孩来开门。他的脸色苍白,贫血,发育不全,但具有德克拉克的斗争勇气。再过二年,他就要每天半夜三点钟下马卡斯,把煤铲进小丰。
“妈妈到垃圾山去了,”孩子尖声说。“你得等一会儿,文森特先生;我要照管妹妹。”
德克拉克的两个婴孩,只穿着小内衣,在地上玩几根棒和一段绳。她们冻得发紫。最大的男孩,往炉子里加垃圾,但炉子一点不热。文森特望着她们,一阵寒颤。他把婴孩抱上床,把被盖没她们的脖子。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跑到这个不幸的草棚中来了。他觉得应该对德克拉克家做点什么,说点什么,帮他们一点忙。他应该让他们知道:他至少完全了解他们的不幸。德克拉克太太回来了,她的手和脸污黑。开头她没有认出龌龌龊龊的文森特。
她奔向藏放食品的小盒子,在炉子上煮起咖啡。她把咖啡端给他,与其说是温热的,毋宁说是冰冷的;咖啡黑,苦,无味,但是为了使这位好心肠的妇人高兴,他还是喝了下去。
“近来垃圾不好,文森特先生,”她抱怨道。“公司什么也没漏掉,连粒粒屑屑也没漏掉。叫我有什么办法让婴孩们取暖呀?我没有衣服给她们穿,只有那些小衬衣和几只麻袋。麻袋把她们的皮肤磨破了,使她们害了疮。
如果我一天到晚把她们放在床上的话,她们又怎么长得起来呢?”
文森特的眼眶里涌出眼泪,什么话也讲不出来。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般的苦。他第一次怀疑起来,祷告和《福音书》对这个妇女——她的婴孩快要冻死了——会有什么好处。上帝到底在哪里?他衣袋里只剩几个法郎,便全给了德克拉克太太。
“请给孩子们买条羊毛裤吧,”他说。
他明白,这是无济于事的举动;博里纳日中还有成百个婴孩在受冻。羊毛裤穿坏以后,德克拉克的孩子还要受冻。
他上山向德尼家走去。烤房里温暖舒服。德尼太太烧点热水给他洗脸,并为他烧了一份煨兔肉当午饭,那是昨晚吃剩的。她看到他很疲乏,被所见所闻弄得很紧张,所以拿出一点点白脱给他抹面包。
文森特上楼进入他的房间。肚里吃得饱饱的,感到暖烘烘。床又宽又适意;被单干干净净,枕头还套着枕套。墙上挂着世界名家的画片。他打开柜子,数数衬衫、内衣、袜子和背心。他走到衣柜前,看看两双多余的皮鞋、暖和的外衣和挂着的衣裤。最后他领悟:他是一个撒谎者和胆小鬼。他的祈祷给矿工们只带来贫穷的德行,但自己却过着安适的、衣食不缺的生活。他不过是一个说空话的伪君子。他的宗教是毫无用处的鬼话。矿工们应该瞧不起他,把他轰出博里纳日才对。他假装与他们共命运,却享有暖和漂亮的衣服,有着一张舒适的床睡觉,一顿饭的食物比矿工们一星期的食物还多。他甚至没有为自己的安逸奢侈的生活付出劳动的代价。他不过是走来走去,耍贫嘴,装好人。博里纳日压根儿不该相信他说的话,不该来听他的讲道或接受他的指导。他的全部安逸生活证明了他的话是扯谎。他又一次失败了,失败得比以前更惨!
算啦,他只有两条路,要末在他们看清他是一条骗人的、无心肝的狗之前,乘着黑夜逃出博里纳日;要末利用那天他亲眼目睹的知识,真正成为上帝的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