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玛丽娅把身体贴在玉米地边的田界上,凭着感觉向她刚才听到萨尼娅的喊声和响起枪声的地方爬去。
爬行既疼痛又困难,因为田界上堆满被风刮倒的、坚硬的蒺藜丛,把她的膝盖和臂肘刺得生痛,而玛丽娅又光着脚,只穿了一件旧的印花布连衣裙。昨天早上天刚亮时,她也没穿外衣,就从村里逃了出来,现在她为自己没有带上大衣和头巾,也不穿上长袜和鞋子而咒骂着自己。
她就在她猜想的那个地方找到了萨尼娅。小姑娘躺在排水沟里,伸开瘦削的双臂,一只光着的左脚很别扭地蜷压在身下。
玛丽娅在朦胧的昏暗中勉强分辨出了萨尼娅的身体,她紧偎着萨尼娅,一边面颊感觉到这女孩子温暖的肩头上粘呼呼地湿了一片,她又把耳朵紧贴在姑娘一侧尖尖隆起的小乳房上。
女孩子的心脏不均匀地搏动着:忽而停止不动,忽而又急剧地搏动一两下。“她还活着!”玛丽娅想道。
她向周围环顾一下,站起身来,抱起萨尼娅向能够掩护她们的玉米地跑去。这段路很短,但她却觉得似乎没有尽头。她磕磕绊绊,呼哧地喘着气,惟恐一下子把萨尼娅掉在地上,自己也会跌倒再也爬不起来。玛丽娅什么也看不见了,也不明白这是自己周围那些干燥的玉米秸发出洋铁板似的哗哗声,她跪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萨尼娅时断时续的呻吟使她清醒过来。女孩子躺在她的身下,口中的鲜血憋得她喘不上气来。鲜血沾了玛丽娅一脸。她跳起来,用连衣裙的下摆擦擦眼睛,挨着萨尼娅躺下,全身紧紧贴住她。
“萨涅契卡呀,我的孩子,”玛丽娅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低声说道。“你睁开眼睛,我可怜的孩子,我的孤儿……把眼睛睁开,说句话吧……”
玛丽娅双手哆哆嗦嗦地从连衣裙上撕下一块布,把萨尼娅的头稍稍抬起,用洗破了的印花布给小姑娘擦嘴揩脸。她小心翼翼地擦拭,一面吻着萨尼娅被鲜血染得微有咸味的前额,吻着她温暖的双颊,吻着她纤细柔顺、毫无生气的手指。
萨尼娅的胸膛里发出呼哧哧、咕噜噜、喀喀喀的响声。玛丽娅用手掌抚摸着萨尼娅膝头凸出的双腿,恐怖地感到这女孩子两只瘦长的脚掌在她的手下逐渐变凉了。
“挺住啊,孩子,”她向萨尼娅恳求道。“你要挺住啊,好孩子……你可别死啊,萨尼契卡……不要撇下我一个人……这是我,玛丽娅阿姨跟你在一块儿呢。你听见了吗,孩子?只剩下咱们两个人啦,就咱们两个人啦……”
萨尼娅在黎明时死去了。不论玛丽娅怎样用自己的身体来温暖这个受了致命伤的女孩子,不论玛丽娅怎样用自己滚烫的胸脯紧紧地贴着她,搂抱着她,全都无济于事。萨尼娅的手脚都变凉了,喉咙中嘶哑的呼哧声停止了,而且全身都开始变得僵直了。
玛丽娅给萨尼娅喝上微微睁着的眼睑,又替她把指头上带着血迹和淡紫色墨水痕的、有多处抓伤并且已经僵硬的双手放到胸前,然后默默地坐在死去的女孩子身边。现在,此时此刻,玛丽娅心中沉重的、不可慰藉的个人痛苦——丈夫和小儿子两天前被德国人吊死在村中一棵老杨树上——在这新的死亡面前好像消退了,被雾气挡住了,减弱了,玛丽娅突然产生了一个锐利的念头:她懂得了,在那条可怕的深广的人间痛苦的长河——被大火照亮的黑色长河中,她的痛苦只是不为世界所见的一滴水珠,那条河的河水淹没和冲毁了河岸,泛滥得越来越广,越来越急速地向东涌去,把玛丽娅在人世这短短二十九年中赖以为生的一切都冲到远方去了……
清晨慢慢来临。好象颜色已经被冲刷掉苍白饿朝霞懒洋洋地露出了曙光。一群乌鸦呱呱地叫着低低地从玉米地上空飞过。玉米杆被冰冷的晨露打湿,不再沙沙发响,萎靡地耷拉下来。从战壕那边传来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