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成功和大绝望
”三'一八”惨案的消息,拿这个流血惨案和自己正在写的那些讽刺文字一对比,他顿时觉出了自己的可悲:“已不是写什么‘无花的蔷薇,的时候了……。当我写出上面这些无聊的文字的时候,正是许多青年受弹饮刃的时候。”可是他做的,依然只是再写一些文字,什么如此残虐阴狠的行为,不但在禽兽所未曾见,便是在人类中也极少有的,”什么“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这不是一件事的结束,是一件事的开头”,用了最严重的词汇,依然掩不住它们的“无聊”,于是他忍不住在结尾蹦:“以上都是空话。笔写的,有什么相刊”③直到这一年十月,他还压不下心头的愤激:“这半年我又看见了许多血和许多泪,然而我只有杂感而已。泪揩了,血消了,屠伯们逍遥复逍遥,用钢刀的,用软刀的燃而我只有‘杂感’而已。”②一种庸感自己在专制面前无能为力的悲哀心情,深深地罩住了他。
这就是陈西滢和章士钊。们给予他的最大的伤害,他们逼他看清了自己的这一面:当面对黑暗的时候,他其实并不能无所畏俱。单是为了生计,他就不得不勉强自己继续去做官;他也并没有多大的力量,用了那样的牺牲换来的,依然是一个无能为力。一个人有了这样的自我认识,那就无论从世俗成功中收获多少自信,都会被它抵消掉吧。
当然,鲁迅在二十年代上半叶遭受的最大的打击,还是来自他自己家庭的冲突,他对骨肉亲情的理想的破灭。人都是矛盾的,他当初那样厌恶绍兴旧家的生活,不惜孤身远行,可他毕竟是浙江人,在寒冷的北京孤孤单单生活那么久,又难免会觉出其他种种的难捱来。他已经年届囱十,昔日那拓荒的生气日渐淡薄,一种对温暖的家庭生活的渴望,不知不觉就从他心底滋长起来。因此,他一丸一丸年将全家接到北京,与先已到达的周作人夫妇一起,聚居于西直门内八道湾十一号的时候,他对这种大家庭的生活,似乎又觉得可以接受了。你看他那样尽心竭力地维持这个家庭。他自己并无子息,可买下八道湾的房子,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取其空地很宽大,宜子儿童游玩”,10考虑的全是两位兄弟的孩子。大家议决由周作人的妻子羽太信子掌管家政,鲁迅每次发了薪水,就将绝大部分交给她,甚至还拿出一部份寄往东京,接济羽大的娘家。即便对羽大的不知节俭,他渐生不满,经济上还是极力撑持,绝少怨言。他仍然不喜欢朱安,分屋而卧,形向邻人,但对她还是客客气气,以礼相待,好几位学生劝他送其回绍兴,他都不忍实行。对母亲更是格尽孝道,只要母亲开口,他就是不情愿,也总立刻答应。到后来,朱安对他的有些要求,也通过母亲传递,他也知道,却依旧说:“好!好!”似乎是袍定了宗旨,情愿受些委屈,也要维持住整个家庭的和睦。
我相信,他这不单是为了尽义务,也是为自己。一个人有个温暖的家,他抵抗社会压迫的能力就会增强。无论在教育部如何受气,也无论从报刊上读到多少令他恼火的文字,他只要推开八道湾十一号的大门,看见明亮的灯光,家人的笑脸,还有那一群吵吵嚷嚷的侄儿侄女,心头就立刻会感到一股暖意,一股亲情的滋润和慰藉吧。当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吃晚饭,满屋子弥漫着酒菜的香味和团圆的气氛时,他大概更能真切地体会到生存的一份重要的价值吧。说到底,人的生存意义,就体现在他人对你的需要之中,即使鲁迅对社会的变革完全失去信心,对自己在这变革中的作用也不存指望,他的精神世界大概仍不会垮掉,还有一根坚固的支柱在支撑着他,那就是他对和睦的家庭生活的期待,对自己作为这个家庭的主要维持者的自豪。
但是,连这最后的一根支柱,也很快折断了。一九二一年周建人全家迁居上海,八道湾十一号的后院顿时空寂了许多。一九二三年七月十四日,鲁迅更和羽太信子发生一次严重的冲突,随之和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