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进城以后
人员,都是来自当地农村的姑娘,她们一到大城市,特别是进了疗养院这种地方,吃的、看的、接触的,都是农村没有的新东西。来疗养的,一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病,照样出出进进,走走跳跳。疗养生活,说来好听,其实也很单调、无聊。每天除去打针散步,就是和这些姑娘打交道,日子一久,也就有了感情。“在这种情况下,两方面的感情都是容易付出的,也容易接受的。”①这年(1958年)冬季,新来了一位护理员:二十来岁,个子不高,梳两条小辫。不算漂亮,但眼神和说话,都透着妩媚,而且面孔白皙,招人喜欢。她正在烧锅炉,夜里还要炼钢。渐渐地,她和孙犁熟识了,送给他一副鞋垫。鞋垫用蓝色线绣出一株牡丹花,很精致。孙犁收下了——我觉得这是一份情意,农村姑娘的情意,像过去在家乡时一样的情意。我把这份情意看得很重。我见她还没穿棉衣,就给她一些钱,叫她去买些布和棉花做一件棉袄,她也收下了。
这位姑娘,平日看来腼腼腆腆,总是低着头,遇到一定场合,真是嘴也来得,手也来得。后来调到人民大会堂去做服务员,在北京我见过她。她出入大会堂,还参加国宴的招待工作,她给我表演过给贵宾斟酒的姿势。还到中南海参加过舞会,真是见过大世面了。女孩子的青春,无价之宝,遇到机会,真是可以飞上天的。①数月后,孙犁转到太湖疗养,心总安静不下来。他思念青岛,他在那里住了一年多,有很多熟悉的面孔,有很多朋友。
他也非常思念那位女孩子,虽然他知道,这谈不上什么爱情。他觉得对自己来说,青春才有爱情,中年以后,有的只是情欲。他认为对那位女孩子来说,也不会是什么爱情。分别的时候,她只是说:“到了南方,给我买一件丝绸衬衫寄来吧。”
孙犁明白,这样说自然也是一种情意。但这可以从好的方面解释,也可以从不大好的方面解释。他想到,无论如何,应该保持冷静:“蛛网淡如烟,蚊蚋赴之;灯光小如豆,飞蛾投之。这可以说是不知或不察。对于我来说,这样的年纪,陷入这样的情欲之网,应该及时觉悟和解脱。”①他从口袋里掏出女孩子送他的一张半身照片,还有一幅手帕,捡了一块石头,包在一起,站在岩石上,尽着力气向太湖深处抛去。他以为这样一来,所有的烦恼、苦闷,所有的感情纠缠和忏悔的痛苦,都可以抛开了。实际上,“情意的线,却不是那么好一刀两断的。夜里决定了的事,白天可能又起变化。断了的蛛丝,遇到什么风,可能又吹在一起,衔接上了。”②这里说得很清楚,事情还不是那样容易了结,还有没理清的相思债。这些没有完结的故事,请到他的《芸斋二篇·无花果》③里去读吧——我们多次说过,这是纪实性极强的;但,作家既然题名“”,我们姑且先当读。下面,我们就把这些片断抄下来,已经和本书的传主共同走了这样长的路的读者们,自己是可以判断这个故事的可靠程度的:
四十三岁时,我病了,1958年春季,到青岛休养。青岛花木很多,正阳关路的紫薇,紫荆关路的木槿,犹为壮观,但我无心观赏。经过夏天洗海水浴,吹海风,我的病轻了一些,到了秋末冬初,才细心观察了一下病房小院的景色。这原是什么阔人的别墅,一座三层的小楼,楼下是小花园。花园无人收拾,花卉与野草同生。东墙下面,有几株很大的无花果,也因为无人修剪,枝杈倾斜在地上。天气渐渐凉了,有些为了来避暑的轻病号都走了,小楼就剩我一个人。有一个护理员照料这里的卫生。她是山东蓬莱县人,刚离家不久,还带有乡村姑娘的朴实羞怯味道。虽然不管楼房以外的卫生,却把小花园看做她的管理范围,或者说是她的经济特区。花,她可以随便摘了送人,现在又把无花果的果实,都摘下来,放在楼下一间小房里。
我因为有病,不思饮食,平日有了水果,都是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