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告诉儿子:监狱是研究室
来了,她高声喊:“延年!”
“姨妈。”陈延年声音很轻。
“家去!家去!”高君曼奔上几步,火辣辣拉他,“你看,到北京了也不家去!弟弟妹妹都想你哟!”
陈延年小声说:“我不去。”
“走,走,我包饺子给你吃。北方的饺子我学会包了,我做的肉馅特别香!你不信?”
葆华说:“我要哥哥放风筝!”
赵纫兰说:“葆华,懂礼貌!”
陈延年说:“我要赶火车。爸爸叫我马上回上海。”
高君曼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延年这么倔,她想过,但又没有想到。
李大钊拍拍延年的肩:“延年,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说。”
“我爸爸也有一句话,要我转告你。”
“那就进屋说!”
进屋之后,李大钊拉开椅子,让延年坐。“延年,”李大钊说,“你爸爸转告我一句什么话,你就是不说,我也知道。”
“是么?”
“他说,他很恨我。”
陈延年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他怎么能不恨我呢?我没有劝阻他,起码没有大声劝阻他。以往,好多事情,我常常对他说,仲甫,不必这样做,不必那样做。虽然我小他十岁,但他都听了我的。这一回,他气血上涌,一心直接行动,我非但没有劝阻他,反而跟他一起去撒了传单。这一撒,撒出了祸,造成身陷囹圄,他能不恨我么?”
“李先生,我爸没这么说。”
“好吧,就算他不恨我,我也恨我自己。你爸爸现在不应该坐在监牢里,他应该站在刊物上,站在报纸上,站在演讲台上,全国民众尤其是青年人,现在都想听见他的声音,看到他的文章!政治如此黑暗,国民如何奋斗,陈独秀先生出来说句话,那就是黄钟大吕!可是现在,你想想,他却坐在黑狱里!谁的不对呢?我,我李大钊!是我没有劝阻他,我不好!”
两串眼泪顺着陈延年的双颊流了下来。
“李叔叔,你千万莫这么说。”
李大钊递过手绢,帮他揩了泪。陈延年说:“我爸爸,是要我这么告诉你的 ”
李大钊专注地看着小伙子。
“他说,你去转告李叔叔一句话,就说,我这几天特别想念的一个人,就是他。”
李大钊听了,鼻子一酸,眼眶潮湿起来。
他心里说,仲甫,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以往许多突围不出去的问题,被铁栅一围,突然都有出路了。
“李叔叔,我自己也有一句话想问你。”延年又说。
“你问。”
“我读了巴枯宁的文章,还有克鲁泡特金的文章,我觉得无政府主义,对于黑暗的中国来说,实在是个好主义。我爸爸叫我别读巴枯宁,不知道我该不该听爸爸这句话。”
“不该听。”
“哦?”延年觉着了意外。
“对于青年人读什么书的问题,谁的话也不能全听。你不必全听你爸爸的,你也不必全听巴枯宁的。巴枯宁的无政府学说,自有他的理想主义之长处,也有他的幻想主义之不足。这是我的看法。当然,我之陋见,你也不必全然采信。”
“我明白了。”延年恭恭敬敬站起来。
“你坐下,”李大钊说,“现在该是我告诉你一句话的时候了。”
陈延年坐下。
李大钊点点窗外:“她是你的姨妈,现在也是你的妈妈。我知道你对你父亲娶小姨子这件事是一直不满意的。你不满意,乔年也不满意,你安徽老家的人都不满意。”
陈延年垂了头。窗外夕阳本来就映红了他的脸,李大钊的这番话又添了他一重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