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杂记
艺术品！
朋友！我发了太多的议论，也许你不耐烦罢？好，我回到我的正文：我在三等客车中翻阅那本《中国预言七种》。突然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叫道：
“喂，看见么？将军头上一棵草！真不含糊！quot;
我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原来是坐在我旁边的一位商人；单看他那两手捏成拳头，端端正正放在大腿上，挺直了腰板正襟危坐的那种姿势，就可以断定他是北方人。朋友，你知道，我对于quot;官话quot;，虽说程度太差，可是还能听得懂，但眼前这位北方人的一句话，我简直没有全懂；“将军——什么？”我心里这样猜度，眼珠翻了一翻，就微微一笑。朋友，我有时很能够——并且很喜欢微笑；我又常常赞美人家的quot;适逢其会quot;的微笑。但是那时我的微微一笑大概时机不对，因为那位北方人忽然生气了；他的眉毛一挺，大声说：
“他妈的！将军头上一棵草！真怪！quot;
我听明白了。我虽不是金圣叹，也立刻悟到所谓quot;将军头上一棵草quot;是指的什么，我又忍不住微笑了。我立刻断定这是《推背图》或《烧饼歌》上的一句。我再看手里的。
“不错。万事难逃一个数。东洋兵杀到上海，火烧闸北——蔡廷锴，蒋光鼐，《烧饼歌》里都有呢！——上年的水灾，也应着《烧饼歌》里一句话……quot;
在我左边，又一个人很热心地说。这是一位南方人了，看去是介于绅而商中间的场面上人；他一面说，一面使劲地摇肩膀。我的眼睛再回到手里的书页上。
忽然一只焦黄而枯瘦的手伸到我面前来了；五个手指上的爪甲足有半寸长，都填满了垢污，乌黑黑地发光；同时，有一条痰喉咙发出的枯燥的声音：
“对勿住。借来看一看。quot;
我正要抬头来看是什么人，猛又听得一声长咳，呸的一口黄痰落在地板上，随即又看见一只穿了quot;国货quot;橡皮套鞋的脚踏在那堆痰上抹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我最怕这种随地吐痰而又用脚抹掉。我赶快抬起头来，恰好我手里的那本《预言七种》也被那只乌黑爪甲的枯黄手quot;抢quot;——（容我说是抢罢）——了去，此时这才看明白原来是坐在我对面的一位老先生，玳瑁边破眼镜而瓜皮皮帽。他架起了腿，咿唔唔念着书中的词句；曾经抹过那堆黄痰的一只橡皮套鞋微微摆动，鞋底下粘着的黄痰挂长为面条似的东西，很有弹性的，跳着。
朋友，我把这些琐屑的情形描写出来，你不觉得讨厌么？也许你是。然而朋友，请你试从这些小事上去理解quot;高等华人quot;用怎样特殊的他们自己的方式接受了西洋的quot;文化quot;。他们用鞋底的随便一抹就接受了quot;请勿随地吐痰quot;的西洋quot;文化quot;。这种quot;中国化quot;的方法，你在上海电车里也许偶尔看到，但在内地则随时随地可以看到。他们觉得这样quot;调和quot;中西的方法很妥当。至于为什么不要随地吐痰的本意，他们无心去过问，也永远不打算花心力去了解。
可是我再回到这位老先生罢。他把那本翻来翻去看了一会儿，就从那玳瑁边的眼镜框下泛起了眼珠对我说：
“人定不能胜天。你看十九路军到底退了！然而，同人先笑而后号，东洋人倒灶也快了呀！quot;
“哦——quot;我又微笑，只能用这一个声音来回答。
“不过，中原人大难当头，今年这一年能过得去就好！今年有五个初一是火日呀！今年八月里——咳，《烧饼歌》上有一句，——咳，记不明白了，你去查考罢。总而言之，人心思乱。民国以来，年年打仗。前两年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