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杂记
经不是十年前那条船,但船中的布置,形形色色的旅客,挤来挤去的小贩,都和十年前没有什么两样。只多了一两位剪发时装的女郎算是一九三二年的记号。
船头上仍旧挂着一块quot;水板quot;,淡墨的字是沿途所到各市镇的名儿,并肩排作一列;另一行大书quot;准一点半开船quot;,却是照例不quot;准quot;,照例要延迟。
我看自己的表,还只有十二点钟;我只好耐心坐在那里等候了。
渐渐儿从嘈杂的人声中辨出两三个人的对话来。一望而知都是小商人,很热心地在谈论上海战事的将来。他们以为中日间的quot;不宣而战quot;,还要继续与扩大,而结果一定是日本军的败北。他们中间一位剃了和尚头的四十多岁的人,很肯定地说:
“定规还要打!不打,太呒交代。东洋小鬼就是几只飞机兵船厉害,东洋兵是怕死的!东洋兵笨手笨脚,不及中国兵灵便,引他们到里厢,东洋的兵船开勿进来,飞机不认识路,东洋兵一定要吃败仗!quot;
“蛮对!要引他们进来。松江造好一个飞机场了。火车来时,你看见铁路旁边掘战壕么?松江落来,一连有四道战壕已经掘好了!quot;
另一个三十多岁的瘦长子接着说;并且意外地对我看了一眼,似乎要我出来证实他的quot;军事发见quot;,我又微笑了。松江左近新筑飞机场,当车过松江时,已经听得人们在那里说。至于quot;一连四道的战壕quot;呢,我是目击的;但我就有点怀疑于那样短短而简陋的壕沟能有多大的防御能力。从前我看见军官学校学生打野操时掘的战壕,就还要长,还要复杂。可是我并没把这疑问提出来叫那两位quot;主战的quot;小商人扫兴,我只是微笑。
坐在我旁边的第三位quot;老乡quot;,五十多岁的小商人(后来我知道他就是故乡某绸缎铺的经理),觉得我的微笑里有骨头,就很注意地望了我一眼,同时他摸着下巴很苦闷的自言自语着:
“定规是还要打。不过,一路来总不见兵,奇怪!——quot;
立刻那位三十多岁的瘦长子跳起来纠正了,险一些碰翻了站在旁边仰脸呆看的江北小孩子的荸荠篮。瘦长子虽然清瘦,声音却很大:
“啊,老先生,你弄错了。中国兵不是沿铁路驻扎的,都藏在乡下。——为啥?避避国联调查员的眼睛呀!你不相信,去看!嘉兴城里也不扎兵。不过,落去到陶家泾,就驻扎了两万多兵,全是驻扎在茧厂里——quot;
他的话在此一顿,伸手抓一下头起,然后转身把嘴巴凑近了那位剃光和尚头的同伴的耳边,又用左手掌掩在嘴边,显然有几句更重要更quot;机密quot;的话将要说出来;却不料他身旁那位仰脸呆看的卖荸荠的江北小孩子猛然觉醒过来似的本能地喊卖起来:
“荸荠呀!拴白荸荠呀!quot;
这一声叫卖虽然是职业的地响亮而且震耳,但在此嘈杂的quot;无锡快quot;中却也并不见得出众地讨厌;然而我那位三十多岁的瘦长子老乡蓦地生气了。他不说话了,反手将卖荸荠的江北小孩子一推,就喊道:
“讨厌!卖荸荠的出去!江北人顶惹厌!上海要捉江北人,江北汉奸!quot;
同船的人都哄然大笑,也一叠声喊着:“江北人出去,出去!quot;那边房舱里的客人也被惊动了。有一位剪发的女郎探出头来看望。她穿一件灰色法兰绒的春大衣,毛葛长旗袍,旗袍的跨缝也开的很高,露出那长而且大的裤管,粗看就仿佛像一条裙子似的晃着晃着。小江北人提起荸荠篮怔了片刻,就慌慌张张跑到后艄去了。另一个卖花生酥的黄脸男子,门牙都落在嘴唇皮外,又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