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半透明之夜
吴看不起我,这我心中有数。她认为我太天真幼稚,不了解上层的路线斗争:江青不光彩的历史啦,林彪的个人野心啦,周恩来的机会主义啦,等等,等等。他们关起门来谈论起这类话题总是一副津津乐道的样子。我想如果我附和进去,就不天真了。其实我岂能天真到看不出他们这些高干子女高谈阔论背后的动机么?这些人若唱什么解放全人类的高调,我半点都不信。当“文革”触及他们的既得利益时,他们马上就背叛革命,转而关心父母的官运。他们心目中哪里有人民的位置!他们想的就是如何保住特权。他们在乎中国的命运仅仅因为在这个国度里他们曾经是天之骄子。他们自私伪善,虽然如此他们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我简直受不了这帮人!
不管怎么说,吴和我再不喜欢对方,至多也就是白眼相向罢了,我们还没到恶语相加的地步。在其它地方,革命群众用棍棒和砖头对付革命群众,有些甚至动用步枪和机关枪。最近一零一中就有一个学生在江西被人用机枪打死,他和另外一些人在卡车上中了伏击,死的时候才16岁。
他属于我们这一派,我参加了他的葬礼,当时这派的许多红卫兵宣誓要去江西完成烈士未竟事业,我没吭声。真是可耻!不过我实在不想这样去送死。
哒——哒——哒——哒——哒——哒——哒——
在漆黑一片中,我的胸膛突然被一串子弹打得千疮百孔,周围的人在痛苦和混乱中尖叫。血流如注,像消防龙头喷出的水。我呼吸困难,强忍着不喊出声,但恐慌的人群把我踩在脚下,他们的皮靴揣开我的伤口,虽然我的心已停止跳动,我仍能感到剧痛。是谁杀了我?为什么要杀我?我永远也搞不清。
我是个懦夫吗?我将来会叛变吗?……在酷刑下会招供我的同志么?……谁是我的同志?谁又是我的敌人呢?……这些事一辈子都想不出个结果。风车一个劲地转呀转,堂吉珂德大战风车……像这种混沈状态我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几点钟了?唤,不!不能看钟。听也别听,滴咯声会越来越响,我最恨这响声了。
深深吸一口气,就像准备潜入海底一样。定定神,水克火,火克金……火在我的心中间烧,夜复一夜……红烛滴泪……还是换一个姿势试试,两只手臂都放在枕头下,有时这挺管用的。
夜又开始泛白了,几乎是透明的。奇怪。过去我老觉得夜昏黑而浑浊,现在才知这是误解。透过薄薄的蓝色窗纱,微光流入我的房间。我像在海洋的深处,暖流寒流,漩涡暗礁,我的思路随波飘荡,了无定向。记忆沉浮,珍珠闪亮,鲨鱼游过投下一片阴影。
我的房间过去多么温馨。冶人,现在却冷冷清清。虎子死了,似乎还能感到它卧在我被子上留下的那种温暖和分量。孩子们怎么能这么残忍?什么可爱的天使,祖国的花朵,这些小孩全是混帐王八蛋!我要能逮住他们,非把他们的牙打掉,把他们屁股踢歪。得用皮带狠抽他们,抽得他们求饶,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也好泄泄我心头的无名火。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恨这帮小混蛋,也恨我自己,我简直是废物,连一只猫的性命都救不了!
二姨也走了,我也留不住她。不知此时此刻她是醒着呢还是睡着呢,她呆在她的老房子里,那是她曾经和丈夫儿女一起生活过的地方,每一个角落都堆积着回忆。抽屉啦,衣橱啦,床底下,蚊帐边,像蛛网一样,粘住了瞌睡虫。在二姨的故事里,这些看不见的小虫飞到人的鼻子里,人们就睡着了……快睡吧!我的房间里也有蜘蛛网么?
我明天要去看看二姨,她见到我一定会高兴,她会跑上街买肉买菜,切呀切,炒呀炒,出锅的尽是我最爱吃的菜。“尝尝这个,尝尝那个,多吃点!”二姨脸笑开了花,眼角里却残留着许多寂寞。她不敢来探望我们,邻居兴许会打小报告,给我们造成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