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半透明之夜
。我应该多去看看她。
上次我去看她……我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我没敢跟谁说起,一种偷了人家东西的感觉,其实那只箱子里每件东西都是我们家的,母亲的钻石婚戒,一只金手镯,父亲的德国照相机,几本珍藏的旧书和古典音乐唱片,一只新的瑞士手表,林林总总。箱子放在二姨那里是最安全不过的。没人抄家会抄到一个在旧社会贫困不堪的老太婆身上,二姨深受居委会的信任。她答应帮我们保管这只箱子,问题是怎么把箱子弄到她家去呢?
父亲和母亲朝我看看,一言不发,我心领神会:只有我去最合适。我真不爱做这种事,不过我还是做了。在街上,在公共汽车里,所有人都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和那只箱子。人民群众的眼睛雪亮而犀利,他们在我身上扎出了一个个洞,我则活像一只纸老虎。外表上看,我武装到了牙齿,一个杀气腾腾的红卫兵;但在内心深处,我且疑且惧,惶惶不可终日。
我知道自己做的事不地道。李叔叔的女儿就没这么多私心,她揭发她的父母,把什么都报告了她父亲单位的红卫兵,包括父母晚上说的话,他们藏东西的地方。
说她“大义灭亲”也罢,说她“落井下石”也罢,这一切都是她父亲多年来对她教育的结果。“你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不能不相信党;不论发生什么事,对党一定要忠心耿耿;热爱毛主席要胜过爱你的亲生父母……”
李叔叔被“拉下马”之前是某学院的党委书记,做政治思想工作的行家。我认为他的女儿背叛出卖了自己的家庭全是他的错,现在他和妻子对女儿恨得牙根痒痒的。他们应该以她为荣才对,我就很佩服她,这样的事我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我承认我是个是伪君子。可是我宁愿做伪君子,也不愿做傻瓜。
毛主席和我的父母,我究竟更爱谁多一点?哈,这倒是个难题。老实说,我真觉得我爱毛主席胜于爱父母,要是毛主席、父亲、母亲和我坐在同一架飞机上,这架飞机马上就要坠毁,而机上只有一顶降落个,我会毫不犹豫地把它给毛主席,宁愿我和父母在烈焰中被炸得粉身碎骨。又比如我们在汪洋大海中航行,我们乘坐的船即将沉没,我会把唯一一件救生衣给毛主席穿上,我和父母当含笑葬身鲨鱼之腹。可这会儿,毛主席他老人家在中南海里安然无恙,我父母却危在旦夕,我当然得帮助他们啦。他们并没有反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事实上,他们的麻烦大半是因为他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积极参力。文化大革命招来的。
直到去年父母还不见有什么宿敌,学生都喜欢他们,同事亦相安无事,其中一个原因是我父母不与任何人争。遇到提级、分房和长工资等事,父亲的哲学是“激流勇退”,母亲虽则勉强,也只好听父亲的。因此,去年父亲的许多老战友被打成走资派,挨了斗之后,都说父亲棋高一着。
高?哼!“文革”开始时他们批判学院的领导这一着就高不到哪里去。他们这么做,顿时就给贴上造反派的标签,学院里有一半人与他们不共戴天。对这些人来说,将我们碎尸万段都不解恨。
为达目的,我父母的同事翻起了陈年老帐,还搬弄出许多新的是非。他们成立了专案组,到全国各地调查我的父母。至于他们当不当权,这无关宏旨,打不成走资派,至少可以戴顶“幕后黑手”的帽子,或是叛徒、外国特务、现行反革命等等,各种各样的帽子多着呢。
有一点值得庆幸,我父母没有历史问题。母亲在解放前是燕京大学的进步学生;父亲给派去了延安而不是回到北京去做地下工作。这实在帮了他的大忙——做地下工作难免会和党失去联系或被敌人逮捕,碰到这种情形,谁又说得清楚他有没有叛变,是不是国民党特务?只要有人对他的清白产生疑问,他的罪名就成立了。父亲许多老朋友的厄运就是这么来的。有些还给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