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五
数化。
——当初说得好好的,后来却又反悔。离乡背井,对我来说不是一件艰难的事,我感到伤心的,是君王您反复无常!
屈原的诗中,“灵修”、“美人”,常常指楚怀王。“数化”是屡次变化。
小人才反复无常呢,“伤灵修之数化”,岂不是把楚怀王和小人等量齐观?所以后来有人站在君王的立场批评他,比如班固说他“露才扬己”、“责数怀王”。颜之推更指责屈原“显暴君过”。他们的言下之意是说,最高统治者即使有过错,也不应受责备,更不能暴露给天下人看。
《离骚》最后两句:“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既然美好的政治不能与君王共谋,那好吧,我将跟随彭咸而去,到江水中寻觅我的归宿……
值得注意的,是屈原写下这些句子的时候,正当壮年。换句话说,他早就准备赴死了,包括死亡的方式。荆楚多河流湿地,他和水是亲近的,亲昵的。纪念他的百姓深深懂得他,让水中的鱼虾远离他。
读屈原的诗,不难发现,当时的文化已十分发达。南北文化呈交融趋势,而诗人、哲人、策士,从不同的方向强化这种趋势。七国争雄,一会儿打起来了,一会儿又好起来了。从时间上看,和好总比打仗多。从战国之初到秦灭六国,近两百年。国与国之间,接触是多方位的,这就包括从官方到民间的文化交流。即使为了研究敌人,也要弄清对方的文化,不然的话,那些成千上万的策士辩士们,长年累月奔波穿梭,他们广博的学问、他们知己知彼纵横天下的能力从哪儿来呢?
争霸倒促进文化交流,这个现象蛮有趣。
屈原的诗,得益于不少,还有楚国代代相传的民歌。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思无邪的意思,就是男女互相思念,却能纯洁无邪。
即使是屈原的牢骚之作,也不乏美女的身影、香草的气味,更不用说《山鬼》、《湘君》、《湘夫人》这些作品了。语调轻快,画面优美,情与貌跃然纸上。句式不拘一格,有长有短,那个著名的“兮”字或于句中,或于句尾,像个小精灵,像一条小蝌蚪,游来游去的,趣味横生。举《九歌.山鬼》开头几句为例:
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罗。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余兮善窈窕。
山鬼为女性神灵,这是以她的口吻,描绘她美好的、对她也是一往情深的意中人。《离骚》中的“兮”字是在句尾,这首诗就放到中间了,形式由内容生出,读起来很舒服。仅四句,男人女人,包括他俩的服饰、表情、身段、环境、情愫,全都出来了。他不用概括,而用渲染和烘托,对应的比兴手段。
《九歌》里的九首诗,都是要由男巫或女巫来唱的。楚国的巫文化尤其发达。
诗人常以女子的面貌出现,可能是因为当时楚地的男子,其性别意识,和今天的男人有区别。诗人的性别转移很容易。女巫、女神故事多。
《离骚》的句式是参差不齐的,情绪起伏大,抒情与叙事交汇。《天问》则一变而为四言诗,因他连珠炮似的发问,急促而又连贯。《九歌》对人神相恋的礼赞以七言为主,活泼灵动。、《怀沙》、《哀郢》等篇什不拘一格……游国恩先生指出:这是诗歌形体的大解放。
大解放就是大开拓。屈原的精神喷射力使有碍于这种喷射的诗歌形式自动解体。他一生三次流放,加起来可能有二十多年,踉跄足迹踏遍荆楚,与神巫、与草木鱼虫鸟兽对话,诗境、句法都是“走”出来的。流放出诗人。颠沛写华章。开拓者是这么开拓的:精神的自由喷射谋求着自由的表达。形式就是内容。韩愈《送盘谷序》说:“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千年大国之亡,“亡于”屈原之鸣:是屈原以他的大悲之鸣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