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六
阿Q真能做:舂米便舂米,割麦便割麦,撑船便撑船。他是未庄的流浪汉,睡在土谷祠,忽而去了城里,变成了“革命者”又回到未庄,吓唬赵太爷,投奔假洋鬼子。他满脑子白盔白甲、元宝、洋纱衫、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他满嘴锵锵锵,哼唱“我手执钢鞭将你打!”,喊叫“造反了造反了”。他打不赢王胡,却意外地做了个天下无能第一,很自豪,精神胜利了。他与小D缠斗,双方抓辫子,抓住就不放。他有癞头疮,于是忌讳一切有关“亮”或“光”一类的字眼,而为了应付难堪的局面,他发明了怒目而视,对鄙睨他的人说:你还不配!话一出口,癞头疮就变得高尚而光荣了。他摸了一把小尼姑的光头,凭了指尖留下的滑腻感欢喜半天,对众人道:和尚摸得,我也摸得……他想和吴妈困觉,“对伊跪下了”。他在死刑书上画押,惭愧自己未能把圈画圆。他莫名其妙赴了杀场,看见所有的熟面孔全出现了。他被“咔嚓”给麻木而凶狠的看客们看,似乎还介于喜与悲、自卑与自傲之间。“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阿Q真不想断子绝孙。
不知鲁迅先生看没看过卓别林的电影。
如果让卓别林来演阿Q,那才叫绝呢。
让人笑得直想哭。这是什么样的艺术?
现实主义,象征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荒诞派,黑色幽默……什么标签不能贴?
鲁迅之作为艺术大师,其艺术形变的能力之强,至今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从小说到散文诗,到,到杂文。顶级艺术,向我们保持着它的神秘性。就像。
读阿Q,笑得想哭,又哭不出声,为什么?
因为很多人在阿Q身上嗅到了自己的气味。却又不好明说,大家装糊涂,反指别人是阿Q。
麻烦在于:反指别人是阿Q的时候,更靠近阿Q。
阿Q似乎无处不在,布下了国民劣根性的天罗地网。
这部几万字的中篇小说,于1921年连载于《晨报副刊》,暑名巴人。副刋编辑孙伏园每隔几天到鲁迅的住处催稿。杰作是催出来的。初看像滑稽小说。看到后来,又越看越不像滑稽小说:很有些读者笑到一半便停下,疑神疑鬼地瞅瞅也拿着报纸的其他人……
官绅阶层,智识阶层,敏感者尤多。
阿Q是未庄游荡的阿Q,他们为何敏感呢?
他们的魂灵被击中了。灵魂深处那黑糊糊的一团东西,突然注入了一道强光。这强光,仿佛来自天外。
阿Q自轻自贱又自傲,很善于自欺欺人。
他有个口头禅:我们先前……比你阔多啦。
中国落后于西方国家,阿Q的这种语气当时很流行。提倡国粹、“整理国故”的声音一波又一波。《阿Q正传》点了胡适的名。
平心而论,鲁迅先生有偏颇。偏颇却有洞见。
当时的中国既落后于西方、遭凌辱受挤压,自己又搅得一团糟,却总是有人高叫:中国的精神文明冠于全球!
这口号即使无大错,也叫得不是时候。
更何况,关于中国固有之精神文明,很多东西要重新回首。
鲁迅是回首的伟大的先驱。
他给青年学生开书目,建议少看或不看中国书。他是在特定的历史时期说这番话的,蕴涵了深意和苦心。借助西哲的眼力,清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毒素。这是需要勇气的,需要大智大勇。以胡适辈的中庸,焉能看到这一层?这才是重振民族自信心的战略性眼光:鲁迅的一生,是致力于让固化的文明得以疏松。
鲁迅乃是历史性的鲁迅。也许今天,是辨认他的伟岸身影的更好的历史时机。
《阿Q正传》编入小说集,一经问世,轰动全国。连云南昆明这样的西部偏远城市也供不应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