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六
鲁迅剖析国民魂灵的手术刀,往往首先对准他自己。
混合了自卑与自傲的“自欺欺人”的心理模式,是鲁迅揭示的。
由此生发了这种心理模式的对立面:勇于解剖自己;触及灵魂;人贵有自知之明;批评与自我批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前出生的人,对这些句子耳熟能详。毛泽东把鲁迅精神带到了新中国。
鲁迅以轻松的笔调为阿Q画像,同时烛照着、剔除着自己身上的阿Q因素。
比如忘却。阿Q是很能忘却的,他到钱庄赌钱,输了一大把,很想不通,于是自抽嘴巴,似乎打人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别人,于是,他心满意足地倒在了土谷祠的杂草地上,呼呼入睡了。
甚至到了示众砍头的时刻,“他一急,两眼发黑,耳朵里喤地一声,似乎发昏了。”可是转眼的工夫阿Q又忘却了,“很羞愧自己没志气,竟没有唱几句戏。”末了,他无师自通来一句:“过了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身首异处的一刹那,他竟然还惦记着去博取看客们的喝彩。
这叫至死不悟。
鲁迅对中国人的各种类型的“忘却”深恶痛绝。《为了忘却的记念》,故意说反话,把“忘却”抛到前台。我以前也是读不懂,盯上了忘却二字,正中先生的下怀。
忘却也是弱者的特征,弱者的生存术。试想:如果阿Q不善于忘却,桩桩屈辱铭心刻骨,他还能在未庄混下去活下去吗?
所以鲁迅先生,对阿Q们,对孔乙己们,对“鸭子般伸长颈项”的可怜又可怕的看客们,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揭出病苦”,是为了“引起疗救的注意”。
可是很多人并不这么想。小说刺激了他们的神经。
当时有人在《现代评论》撰文说:“鲁迅先生站在路旁边,看见我们男男女女在大街上来去,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笑的哭的,一大群在那里蠢动…鲁迅先生的医学究竟到了什么程度,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知道他有三个特色,那也是老于手术富于经验的医生的特色,第一个,冷静,第二个,冷静,第三个,还是冷静。”
这话是嘲讽的,却也讲出了鲁迅特色。
写的法国大作家福娄拜,同样保持着外科医生式的冷静。
冷收缩反衬热膨胀;
“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此系苏轼名句。
冷与热的辩证法,鲁迅体验最深。
契柯夫的特点,俄罗斯人总结为:淡淡的幽默。冷热之间的淡淡的幽默,可能是契柯夫经过曲折的探索之后找到的艺术喷发点。而读过契柯夫的人都知道,这位伟大的小说家对俄罗斯抱着怎样的火热的感情。
鲁迅很喜欢契柯夫。二人都学过医。都弃医从文。
《阿Q正传》自问世以后,数十年间一直处于激烈的争论中。争论的焦点是:阿Q这个艺术形象,是否指向中国社会各阶层?阿Q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吗?
许许多多的学者作家卷入了这旷日持久的大争论。而争论本身,又折射了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眼光和心态。这是小说的延续。一石激起千层浪。惊涛拍岸不停息……
郭沫若说:“旷代文章数阿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