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似乎比一年还长,因为他的一切经验都在告诉他,这剧本很糟糕:在情节发展和人物性格塑造上,他就是想不出什么出乎意料、令人喜出望外的高招,而他却一度那么肯定他的作品会成功。不知怎的他从不相信这剧本会令他失去勇气,正如一个男孩不会相信他的未来全是失败和挫折一样。
他思来想去,觉得这部影片将为他讨回公道。他回忆往事,最早或许可追溯到西班牙内战,当然还有一系列的鸡尾酒会,以及一次次乘坐吉普车经过一座座被征用的城堡,这些对他来说,就意味着第二次世界大战(但不包括那次参观某座集中营的经历。那次参观使他深感惊恐,因为这种惊恐感与他日益增强的信念居然不谋而合。他的信念便是:只要是出于官方的有组织的行动,文明社会也会干出任何野蛮暴行)。伴随着从一个漂亮女人转向另一个的不寻常经历,是那些令人心醉的享受:他把生活看作玻璃杯中斟满的葡萄美酒,端详它金黄的色泽,钦羡花天酒地的生活,陶醉于暗自品尝到的芳醇:他超越于这一切之上,他比旁人胜出一筹,他更诚实正直,有朝一日他会将自己的人生变得比宝石更坚硬,就像艺术珍品一样不朽。他是否曾害怕尝试,他想,因为担心他的优势已不复存在?剧本手稿就像块揩灰尘的抹布,搁在写字台上。艾特尔如同以往一样,感觉到了艺术创作的难处:它迫使人回归生活,每次重写都变得更难、更令人不快。于是,在回忆往事的时候,他想起自己从未承认过的制作商业片时的愉悦。那些影片他拍得不错,至少有个阶段相当成功,当时他却装作对此很讨厌。回想起多年来一直掩藏心底的这些情感,艾特尔沉痛地觉得,他早该意识到,他永远不可能成为自己一贯希冀的那种大艺术家。因为,除了别的一切,艺术家还须具备一种素质,这便是羞愧感、懊丧感,以及对自己二流作品的厌恶感。
况且,他觉得他的境况有点儿不大真实。他的一生全都如此,都有些不大真实。难道果真有过那么一次,他年纪轻轻,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个懦夫,而在参加大学足球队员选拔时不惜受伤折断了鼻子?难道果真有过另外一次,他志愿赴西班牙当一名步兵,和一支疲惫不堪又涣散杂乱的部队,在某条河边某座不断遭受炮轰的小村里,度过了那灾难性的三个星期?当时他发现自己比预想的更勇敢,甚至在防线崩溃之后,他仍毫不慌乱,坚持战斗,最后不得不黯然逃离,穿越比利牛斯山,进入法国。所有那些记忆,美好的或哀伤的,都消失在哪儿了呢?随着一个人年岁渐长,往昔的情景竟然愈加清晰了,他想,这不会是真的吧。悠悠往昔仿佛癌症,吞噬记忆,吞噬现在,直至感情受尽侵蚀,直至人们经历过的事情老是处在同往昔一般死气沉沉的危险之中。
尽管如此,对他来说,现在该是正视自己、考虑并着手新工作的时候了。而问题恰恰在于艾特尔想不出什么别的工作可干。真是令人心寒的癌症!它不仅将过去化为乌有,令现在目瞪口呆,还赶在他未及创造之前,蚕食了他的将来。就这样,虽然他不再相信自己的剧本,可接连好几天,他继续默默无语、郁郁不乐地修改着。
他的抑郁心绪给他的工作甚至他的努力都蒙上了一层阴影。他便在这种心境里打发着一个又一个日子。
在如此沉重的精神负荷下,他对埃琳娜的缺陷越来越挑剔了。看她吃饭,他会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因为她常在挥动刀叉、嘴里塞满食物时开口说话。他试图纠正她的这些习惯。她眼神忧郁地听着,并答应努力改进,可由于她生性执拗,又洞悉他的心思,因此始终依然故我,毫无长进。这就仿佛她在对他说:“要是你真的爱我,我随便什么都能改。”
这让他十分恼火。她难道不明白,他是多么希望她能有所长进?难道她就满足于废品旧货商的儿子与糖果店老板的女儿之间的婚姻而别无他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