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再见韩起科
青夫妇……
现在他们要走了。成千上万人一起来喊叫:“我们要回老家!”……
而正是他们在做他老师时告诉他,要热爱这个叫“冈古拉”的地方。是他们告诉他,祖国每一片土地,不管它是如何的贫瘠,落后,我们都对它负有终生的责任。是他们给他讲述一个叫娃尔娃拉的苏联女教师追随革命家的丈夫,到那遥远的西伯利亚去传播文化的故事。是他们告诉他,只要有坚定的信念,坚强的意志,加上崇高的理想,就能抵御一切艰难困苦。他记住了他们在说这些话时明亮闪烁的眼光和动人深沉的表情。那个时候,高场长就跟他说过:这些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总有一天,老天爷还要把他们收回去的。他不信……他从来不信这些男男女女的“娃尔娃拉”们会抛弃他,抛弃冈古拉……
但,他们现在真的要走了。就在冈古拉最困难的时候,真的要抛弃他和冈古拉了。而且是哭着喊着闹着非要走不可。连一天都不想待了,一个小时一分钟都不想待了。冈古拉有那么可怕可恨吗?它掘了你们谁家的祖坟了?你们曾闪烁过的那些明亮的眼光,动人深刻的表情,都哪儿去了?
他想不通。
他第一次看到,成千上万的人要彻底抛弃他深深钟爱的冈古拉。他心里一下都空了。他不知所措了。十六岁的他,第一次发现,人,居然是那样一种不可靠的动物。他们可以说话不算话。可以今天用这副嘴脸活着,而只要隔一个晚上,连嗝儿都不打一个,就换成另一副嘴脸来继续往下活。包括他的那位高场长。哦,在心坎儿里,自己是一直把他当作父亲的啊。父亲啊……多少回做梦,自己追着一个高大背影的男人,叫喊着:“爸爸,等等我。我走不动了。抱抱我……抱抱我吧。爸爸……爸爸……”但那个高大的背影越走越快,越来越高大,升起来,扩大开来,几乎遮住了整个的天空。挡住了整个太阳和月亮。他哭着喊叫:“爸爸,我瞧不见你了。你在哪里?爸爸……爸爸……你别走啊……爸爸……”那天当他走出高福海家的时候,他自己都没觉察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了。他一路向人群走去。突然一个问题在他心中升起,他站了下来。他问:你们可以走,我们就活该得留下?爹妈在北京上海的就一定要回北京上海,爹妈在冈古拉的就活该得在冈古拉待一辈子?假如有一天有一个人说,只有爹妈在冈古拉的才可以继续在冈古拉待下去,那么,到那时候,没爹没妈的他,又活该上哪儿去待着?到那时候,这世界还有一块能让他韩起科待的地儿吗?他知道,也许永远不会有人做出这种愚蠢而生硬的决定。但是,这世界怎么可以以爹妈的身份位置,来定儿女的前程呢?
怎么可以?他问天,问戈壁,问黑杨,问大沙包,问黑雀群,也问自己,问这世界……但谁都不给予回答,谁都在跟他装傻充愣。
他像一头饥饿中的公狼,昂头伫立,四处环视,默默地站了几分钟,最后向存放煤油的库房走去了……
火燃起来后,他就走了。回到那两间小木屋里。在黑暗中呆呆地坐着。他想拼命地喊一声,却怎么也喊不出。后来,他不知所措地在屋里来回走动,他开始心慌意乱。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时地走到窗户子跟前,去窥视远处的火场。他没有想到麦草还会引燃附近的林带。火苗从林带中蹿出,又引燃了附近的马号和几座旧的库房。几十匹红马黑马黄马挣脱缰绳,向人群冲去。他的心怦怦怦乱跳。几十米高的火舌抖动着伸缩着,从钻天杨的树梢上向夜空舐去,从远处看,活像一条条闪着红光的蛇信。他没法想象,能吐出如此巨大蛇信的蛇,自身又该有多大,又是怎样在这冈古拉的黑夜里移动自己那无比笨重的身躯,然后又能在人们绝望的注视下,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他突然感到了恐惧,身上发出一阵阵寒战。他甚至想到了逃跑。但两条腿酥软得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