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领导也是人
要上台做报告了,稿子还定不了,领导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督促你,批评加鼓励,威逼加利诱,那是给你打催生针。稿子终于到了领导手上,被拿到主席台上抑扬顿挫大声念完,那是你所怀领导的崽顺利分娩,呱呱坠地。也有文章成稿后,领导还是不太满意,再让你修改已来不及,做报告时没念上几句便弃稿不用,想怎么说便怎么说,那不是授精卵出了问题,就是保胎药和催生针打得太猛,肚子里的崽发育畸形,鼻歪嘴斜,缺足少腿,领导不肯认你崽为他儿。还有反反复复弄上十天半月,一稿两稿,基础很好;三稿四稿,问题不少;五稿六稿,一枪毙了,最后稿子难产,连印都没有成印的机会,那是你怀了葡萄怪胎,落得胎死腹中的悲惨结局。
做过刀笔吏的人都有类似体会,这样的文章还能写出乐趣来,恐怕就真是天才怪才了。我不是天才怪才,才视此类写作为文刑。受刑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即使要动刀进行剖腹产,剖出的崽是我自己的,也是个莫大的安慰。过去我曾把代领导笔所写稿子归类整理,收进柜子,有事没事拿出来欣赏一番,陶醉一阵,觉得今生虽一事无成,官不像官,民不像民,却也著作等身,且都通过领导的金嘴,灌输给了地方和部门领导,产生了应有的效果,也值得安慰。只是有一天稿子题目下领导的大名忽然引起我的注意,才意识到这些大著跟你本人其实关系不大,就像社会上那些代孕妈妈,你根本就没有做母亲的权力。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烙着一般,我又被上了一回刑。
还有一种文章的写作,也跟受刑差不多,那就是写表扬稿。表扬使人进步,批评使人落后,今人上进心强,表扬稿的需求量也就非常大。你是单位的笔杆子,不仅要给领导写报告,还要写作跟领导报告性质差不多的表扬稿,借媒体版面和黄金时段,表扬表扬领导和单位。这当然是很有必要的。有表扬内容还好,如实写来就是,死不了你几个脑细胞。问题是领导和单位的工作平平,你得挖空心思,无中生有,没成绩编造出成绩来,没典型制造出典型来,这就有些麻烦了。像我这种死脑筋,一讲假话就面红耳赤,心里发虚,编起领导和单位虚假成绩来,就像自己干了见不得人的坏事样,无地自容,写表扬稿实在遭罪。表扬稿被报纸和电视发表,想起自己编的假话到处散布,真如口吞苍蝇,不是滋味。我从事文秘工作十多年,领导报告不写得写,究竟在我工作职责范围之内,媒体上的表扬稿却上得极少,就是不太想吃苍蝇,败坏肠胃。
所幸四十岁之后,再不用写报告,也不必表扬领导和单位,终于减刑出狱。不想又有朋友找上门来,要我为其大著大作作序或弄评论。这当然是看得起我,否则也不会给我露脸的机会。作序和弄评论云云,说穿了也是写表扬稿。不是说朋友的大著大作不值得表扬,是我一表扬人家,心里就老大不自在。孩子自己的棒,文章自己的好,自己的好文章正愁没人表扬,或自我表扬时间都不够,又哪有心情去表扬人家?也怪我阴暗心理向来严重,老觉得表扬人家,是在间接否定自己。这之间的逻辑关系也不复杂,抬高人家,无异于贬低自己;大涨人家志气,肯定是在大灭自己威风。这样的亏本生意,我才不会去做呢。有时盛情难却,不得不表扬表扬人家,总是弄得自己痛苦不堪,像被人放过血一样。下次有人再请我作此类文章,索子套在脖子上,我都不答应,宁肯上绞刑,也不上文刑。
不肯表扬人家,自然也会设身处地替人着想,轻易不请人表扬我。我已出版小说十多种,大都由自己写序,自作多情,自我表扬,自吹自擂,自鸣得意,自己给自己上刑。唯一的例外是我的中篇小说集《局长红人》。成书前出版人让我找找王跃文,请他写几句话。当时《国画》出版不久,王跃文正红得发飙,能逼他写几句话,自然求之不得,至少多卖几本书绝对没问题,摊到谁还不做梦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