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有之,跟他们的生活一样变化多端。他们一年至少重新装潢两次,一再翻修后留下杂七杂八的残余有:瑞典现代风的椅子,一张维多利亚时代的双人座,一座薛乐顿矮屉柜,一个木刻印地安人,中国花瓶,铬钢灯,波斯地毯,一支理发店条纹招牌杆,一张有机玻璃桌,镀金烟灰缸,第凡内玻璃制品,还有十几种不同流行风格的画,有的裱框有的搔,有馨着有的靠墙而放。
到处都是书、杂志、版画、照片、报纸、海报、布片,冒烟的熏香、数盒巧克力、鲜花、设计素描、烟蒂、一把黄铜钉枪、一个蓝便盆:全都乱糟糟地混在一起,彷佛有只巨大色拉叉伸进来翻搅这公寓的摆设,把东西全拨到天花板上再任其胡乱落下堆在一起,歪歪斜斜互相重迭,创造出疯狂的混乱,使访客目瞪口呆,事实上却非常舒适、令人放松。
山姆尔·莫顿带丹尼走到客厅门口,拉着他的手臂,深怕他逃走。经过厨房时,布兰克向布兰琪挥手打招呼。
客厅里,芙萝·莫顿微笑,朝丹送上一个飞吻。他的视线从她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他们进客厅时那女人正在说话,也没有停下理会他们。
“这话逻辑很差,逻辑更差。”她正说着,奇特的声音缺乏高低起伏和抑扬顿挫。“‘黑就是美’?这就好像说:‘下就是上’。我知道他们用意在肯定自我存在、对自己感到骄傲,但他们却选了一句没人能相信——包括他们自己也不信——的口号。因为,你知道,文字有的不只是意义而已。文字的意义只是骨架,几乎跟拼法一样基本。但文字也有情绪重量。就定义而言,最简单、最无辜的字词,也可能造成极度的情绪惊恐。一个写起来或印出来看似平凡无奇的字词,可能激使我们充满杀意或愉悦。‘黑就是美’?对全人类而言,对白人、黑人、黄人、红人而言,黑怎么也不可能是美。黑是邪恶,永远都会看似如此。因为黑就是黑暗,而黑暗里有畏惧,黑暗会生出梦魇。黑心。家里的黑羊。黑艺术:女巫的魔法。黑弥撒。这些并不是种族歧视的骂人话,而是出自人类对黑暗的原始畏惧。黑是没有光的时间或地点,潜藏危险和死亡。小孩天生就怕黑,没人教,这是与生俱来的。连有些大人睡觉时都开着夜灯。‘不乖的话,怖畸怪人就会把你抓走。’我想就算黑人小孩也会被这样吓唬。‘怖畸’就是黑色怪兽,来自黑暗,来自危险的黑暗。黑是不可知。黑是危险。黑是邪恶。黑是死亡。但‘黑就是美’?绝不可能。他们永远没法让人相信这一点。我们都是动物——我想我们不认识吧?”
她抬头直视丹尼尔·布兰克,吓了他一跳。先前他太专注于聆听她的议论、理解她的思路,甚至没搞清楚她长什么样子。现在芙萝伦斯正忙着介绍他们,他走过来握住希莉雅·蒙佛伸出的手,同时仔细地审视她。
她缩腿坐在一张塞满泡棉、满是香烟烫痕的柔软红天鹅绒大扶手椅。她的衣着就周日上午而言很奇怪,是一件优雅的黑绸洋装小礼服,胸线齐平,只有两条细带勾住光裸的肩,贴颈戴着一条窄窄的钻石项链,向布兰克伸出的手上则是与项链成套的手镯。他心想,不知她是否参加通宵派对,没时间回家换衣服,尤其是看见她脚上的丝质晚宴鞋时。
她头发黑得发紫,中分,长度过肩,没有任何波鬈。这发型让她的瘦脸看似女巫,纤长的双手、细手指和尖指甲更加强了这种印象,低胸洋装露出她的手臂、肩膀、小乳房的上半,这些部位都在红天鹅绒的衬托下发着微光。她的肉体有种特异的、清透的赤裸感,手臂尤其肉感:光滑,无毛,看来如触手般无骨,彷佛从软管挤出。
她蜷缩在扶手椅上,很难估计她的身高或打量她的身材。布兰克判断她个子高,可能五呎六吋或更高,细腰平臀,大腿硬实。但此刻那一切对他而言都不重要,她的脸已经魅惑他,她的眼锁住他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