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风云渡海
儿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柱上的铆钉,却怎么也敲不去片刻之前那一幕残忍的情景。
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刻,家父才赫然发觉:当初慌慌张张、匆匆忙忙上了船,既不是为“转进”、也不是为“反攻”,更不必美其名曰对党国的忠贞和对共匪的唾弃;其实纯粹祇是舍不得捐躯送命的一次逃亡罢了。根据我的揣测,目睹欧阳昆仑身首异处的整个过程,不但带给家父无与伦比的惊恐、骇怖,也激发了他——做为一个逃亡者——前所未有的同情;他不得不逼迫自己追问一个死者根本来不及发出的问题:“为什么?”恐怕也正是这个问题使所谓的同情不祇是在一剎那间迭宕起灭的悲哀和怜悯,而产生了持续的力量。
在脑海中撞击既久,那“为什么”就自然会歧生出各式各样的句子,比方说:“为什么要害死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为什么是他而不是我?”、“为什么要用这种阴狠毒辣的手段?”还有,“加害者和被害者为什么都与老漕帮有着深厚的渊源?”……恐怕也正是这一波未平、一波继起、层层相衔、扑云覆地的疑问辐辏而至,形成了家父此生的那个折返点——他尔后数十年岁月的生命便步上一条为这些疑问寻找答案的道路。
就事实部分的回忆来说,通过这个折返点之后的渡海之行也变得极其简略:船行又过五日,远远可见高插入天的险峰峻兀立于东南方的海上,有人说到了蓬莱仙岛,有人说到了巴布烟海域,也有人说到了海南的七洲岛。众人纷纷挤近舷边远眺,竟将一名大腹便便的华服妇人挤得破水临盆,不得不抢忙送入官厅,并广播全舰问讯:若有通晓接生之术的产婆子,速至官厅报到。
广播同时宣布:海上高山乃是蜃影,并非实地实貌。于是又有传闻:船行至见山之地名为东引,乃是台湾海峡北端的一个小岛,至于耸入云霄的高山则是台湾岛的中央山脉;每年到农历五月中,台湾岛上的嵚崟大山便不知怎地透过那上天下海的折射手段,投影于东引岛外数里之遥的海域——此事凡闽台间渔民无不知晓;至于舰上如何有人知之、述之,家父却未及详查。总而言之,那广播再三辟谣之余随即宣布:本舰因油料耗损过甚,无法径赴海南,须先至台湾岛北端之基隆港停靠加油,舰上官兵眷属如欲登岸停留者须先至前甲板第二排水口旁登记处办理入境手续,未登记者不得擅自离舰,否则一律按违反戒严法逮捕。
这厢三令五申才告一段落,那厢连绵矗立的大山蜃影果尔在不久之后便消失了,众人意兴阑珊,正欲散去,舰上警号又呜呜然作鸣不已,一时间众人纷纷去来、不知如何趋避;祇见东一撮扛枪的、西一丛提水的、前一堆捧着锅碗瓢盆的、后一拨抱着衣衫被褥的,全都骛乱到一处来了。那刚刚在第二排水口简易厕所旁架设起来的临时登记处冷不防教人潮给冲了,桌椅翻飞,落下海去。好半晌警号停息,才有人传说:是个手笨脚拙的产婆子生炭炉烧开水时不小心踢翻了炉座,差一点把官厅给烧了。所幸产妇洪夫人命尊福大,母子平安。只那初生的婴孩似乎受了些惊吓,啼哭不止;其实并无大碍。舰长已经派人熄了火,收押了那婆子云云。
彼时家父和家母则商议着如何定一去留。船行多日,家母已经受不了风浪颠簸,时时犯呕作吐,非但飮食饭浆不能在腹中稍留,最后连黄绿胆汁都吐得竭泽涸辙,眼见是撑不住了。家父教那天夜里的一幕残杀吓凉了心,自然也以为该及早下船登岸,另觅栖枝。可是引介他上船的人不明不白地枉送了性命,司令官和舰长!乃至于“哼哈二才”——会放他一条什么样的生路呢?家父若骤尔去办什么离舰入境的手续,难道不会吃他们再拏问一场、又落一个阵前脱逃的罪名吗?正踌躇懊恼之际,帆布篷突地掀开,天光炫然抢入,棚外歪探着一条人影,居然是那施品才。家父慌忙敛湖襟起立,未料那施品才却笑盈盈地咳了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