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风云渡海
声,问道:“您老若是想去台湾,我给您老办手续去。”
当下如蒙大赦的家父无暇深思:这些行事诡谲莫测之人如何就这么轻易地开脱了他?及至手续办妥,两个和他曾有一面之缘的校级军官负责唱名核发台湾入境签证之际,他才发现:不祇是他和家母获准离舰,另外还有九名与他在青岛同桌吃过一顿饭的人物也冒出来了。在临行之夜的筵席上,家父鼻梁上少副眼镜,脑海中多份担忧;只顾着盘算去留之计,未遑注意其它,是以对同行者究竟是些什么角色其实全无印象。这回一唱名,瞅见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才忽地想起来——祇不过这么一留神,竟又瞧出了蹊跷———犹忆行前那“帮朋”曾经语及:同行者乃是青岛地面上一些“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在帮前人”,家父自忖读过几年师范、祖上不知几代以外也确有像张荫麟之流在朝贵为天子师的京官儿;然而若不把“满腹经纶”当成过耳可忘的瞎恭维,甚至认眞以之自况,则未免忘形了。可是放眼细观那九人,其中有两个妇道,皆是村姑模样;一个似乎怀着身孕,年约二十上下,满面病容愁色,更添几许粗夯之气。另一个年岁不下四十的、头上草草裹了块青巾,难掩一丛焦黄配结的乱发,右腿显见已然瘸跛多时,看情状,应该也是个在战火中流离失所的嫠妇。在这瘸妇人身后还翳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男孩儿,高额隆准、仪表倒非凡品,祇可惜一双黑瞳不时地闪烁游移,神色也显得阴郁不定。非但这三人不似“满腹经纶”之辈,另外六个看来更颇类胡匪响马者流了——或许是半个多月以来在这汪洋大海之中餐风宿露、未暇栉沐所至;家父不知道自己的体面如何,却不管怎么看那六人都觉极不顺眼。
第一个年纪也在四十左右,脸上生着无数麻斑和两道奇长的寿眉,穿了身藏青色的中山装、土黄咔叽布裤,已然颇经年月,边边角角磨损之处不知凡几。此人要算是六人之中较斯文沉静的——鼻梁上挂着副度数不比家父浅的近视镜,孑立于人圈以外稍远之处,手中握着柄放大镜之类的工具,正读着一本不知内容为何的小书册。
另一个看来也与他人不甚熟识、热络的是个身形十分颀长的高个儿,岁数恐怕要比头一个还要略长五、六岁;祇他手里随时舞拶着两支银筷子,无论是仰观穹宇、俯览波涛,时时流露出一股顽皮欢快的佻达模样儿,是以倒显得不如前者老成。这人只顾俯身同那皱眉苦脸的年轻孕妇说话,似要逗她一展愁容。未料那孕妇鼻头一红、眼眶一润,竟哭出声来。倒是这大个子浑不以为意,仍自说笑不歇;看得一旁的家父不觉火冒一二丈,直欲冲身上前教训几句。无奈再思之下,又觉得这么不分青红皂白、趋管闲事,未免忒嫌莽撞,遂扭头回身,假做不见。
另一厢的四人则像是一伙旧识,粗看眉目,年齿多在四十上下。一个紫脸汉子穿着一袭连身长袍,生得亦十分魁梧。他一面同其它人说着话,一面不停地摇晃着一只虚虚握住的右掌——看那姿态,犹似凌空运笔、正写着一个又一个无形无状的字体。要说这人腹中有什么经纶?倒也窥看不出;尽他唇上颔下一大圈儿又浓又密的胡髭,望之便不似善类。
站在这紫脸大胡子左边的是个相貌更为奇古的怪人。此人两撇八字眉活似戏台上专扮赃官的三花脸,却长了只又挺又长的悬胆鼻,鼻根发自眉心,眉毛以上寸发未生,现成是个牛山濯濯的秃子,正扯直嗓子同他对面一人在争议着:“我不过是依天象说人事,天象所布列的是什么,我便说什么。你信便信了,不信也就不信;怎么诬我造谣?如今咱们“身在曹营”,这不是陷我入罪么?”
站在紫脸大胡子右边的是下巴上生了一丛黄色短须的汉子,相较之下,身形略微矮些,一张嘴露出两枚又长又白的门牙,也不甘示弱地呛了冋去:“人家孝胥老弟只身来了,妻儿音信杳然,心下岂有不忐忑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