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做诗的人
领导干部去掌头……当然,县委的绝大部分领导并不同意这样做,但也无可奈何……
刘忠汉听着,两只手搓着那永远搓不完的干泥巴,他厚嘴唇微微地颤动着,声音有点沙哑地问:“……那谁接我的手续呀?”
组织部长用嘲弄的口气说:“再还有谁‘懂得意识形态’呢?‘理论权威’嘛!杜副书记直接向县委举荐的,叫他除当芦河公社一把手外,还继续兼任县宣传部副部长,过问全县的宣传工作哩……”
刘忠汉听着听着,那双皱纹包围的大眼睛里,燃烧起了火焰:从今天起,他就要告别他干了近二十年、怀着多么深厚感情的岗位了!这并不是说他已经真正干不了这工作,仅仅是因为他“不会做诗”啊!
过惯了紧张生活的人突然闲下来,大概比闲惯了的人突然紧张起来还要糟糕得多!刘忠汉躺在副食公司办公室窑内炕上的黑羊毛毡上,难受地这样想。他到这个被人看作是县上的“轻闲单位”已经是第二天了。
他躺着,透过敞开的天窗看见:对面山上的庄稼已经收割完了。半山腰的打谷场上,扬场机正把谷粒不断头地抛向天空。一阵尘雾飘过,金黄的谷粒在中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他顿时感到一股带着庄稼味和苦艾味的深秋气息,吹进了他的鼻孔,那么香甜,那么令人心胸舒坦啊!
他翻了一个身,深长地向窑顶送了一口气。
他躺着,像一个经过长途颠簸的旅客,躺在宁静的店里。但是,那生活旅途上的疾风暴雨,却不断地出现在眼前——当年那紧张的游击队生活:神出鬼没地突袭,翻山越岭的急行担架队那出生入死的战斗,多么危险而又多么激动人心。飞机尖叫,炮弹皮乱飞,战火中很快背起一个伤员,跑啊,跑啊,鞋掉了,脚碰破了,舌头干得在嘴里转不开了,心,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一样,伹还是跑啊跑……终于跑出来了。掉头用汗水淹痛的眼睛一瞧:伤员活着!那个高兴畅快劲啊……
还有那充满旱烟味的农村公窑,芦河公社渗透他心血的远景规划,以及那热气腾腾的农田基建工地,激昂吼叫着的拖拉机和推土机……
别了,这一切!
他咽了一口唾沫,把身子躺平,头枕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搓着黑茬茬的下巴。
他又透过天窗,遥望对面:黄土高原千山万岭,像起伏的波涛,气势磅礴地向天边逶迤而去。近处,那有着几棵松柏的山峁,不就是烈士陵园吗?是哩!就是哩!那美丽如画的松柏下,掩埋着几十个为解放这座县城而牺牲了的年轻生命;也掩埋着他可亲可爱的首长——县游击大队的高政委!
顿时,他又看见了政委那张白而清瘦的脸,高高突起的颧骨;看见了他那双严厉而温暖的眼睛在盯着自己,说开了他常爱说的那些话:“……同志,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只要记住自己是个革命战士,那你时时处处就知道自己该怎办了。不要忘记,革命养育了咱们,咱们就要为革命尽忠,直到你咽了最后一口气……”
躺着的他噌地从黑羊毛毡上坐起来,鬓角的血管在嘣嘣突跳。他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湿涔涔的。
他下了炕,嚓地撕了当天的日历,揉成一团,丢在墙角的炉炕里。去他的吧,这一天!
他来到办公室外边。院子里空空荡荡,只听见灶房里急速的刀击案板的响声,丁丁咣咣的像擂鼓一样。
他出了大门。抬头望望:天气蛮好。瓦蓝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几只老鹰扇着硬刷刷的翅膀,在城上空旋了一圈,向远方飞去了……
力量重新回到了他那像枣木墩一样结实的躯体里。短暂的精神危机已经过去,他那腿把子上的“发动机”又发动了!
一个下午,刘忠汉的快腿已经跑遍了公司所属的屠宰厂、旅社、门市部、国营食堂和副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