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瞎拐
旧到处去唱。
“不是我自卖,那时我唱得实在好。人们都说我是祖父的替身。不敢说唱得雀子下树,十七八岁的黄花妹子让我唱得心动的,也是有的哩。你相信么?我给你唱一个,怎样?”
他没等我回答,竟自唱起来:
隔山听见梆梆响,
想必情姐洗衣裳。
我一气跑过九个岭,
一气翻过
九坡九四九重岗。
原来是树上,
叮当当叮,当叮叮当,
发瘟的鸟。儿啄树桩。
……
不知哪家的树里,鸡叫了,喊出了新一天的第一个音符。然后,太阳跳起来。远处的山脊和山坡下的村庄,在雾里醒了。村口的井台、谷场的干草垛和倚在水塘边上的水车,都随着雾幕的隐退越来越豁亮了。山边的溪水,带来了清风,夹着田野上的草香和附近树木的气息。
瞎拐微微抬着头,在昏黄的油灯映照下,他的青光眼闪着异样的光。小丁这一次才注意到,他原是长得周正的。在这张清癯的脸上,每个轮廓都极分明。小丁完全相信了那个他曾极为不屑的传说:有位大家闺秀被迷住,不顾一切地跟他私奔。只可惜终于失败。他就在那次失去了一条腿。
曲艺队唱革命歌曲,政治上没有问题了,经济上却没法子自负盈亏,只有解散了事。瞎拐也就留不住。
三
“哎,慢些!莫挤,莫挤,小心,哎……”
小丁满头大汗地在人缝里钻来钻去,大叫大喊。
这幢风烛残年的板壁屋子,到处都在“轧轧”地呻唤。本来就松动了的大门的铰链完全脱了,窗上的栅栏被爬到上面来的人拉断了,屋里四面的板壁不时地这里那里发出裂缝的响声。
屋子里忽然出奇地安静下来,只剩下楼梯上的“笃、嚓,笃、嚓”的声响。当瞎拐站定在围子中间那盏两百支光的大灯泡下的时候,连小丁都有些吃惊了——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穿一身崭新的蓝制服(这是去年春节由县民政局发给养老院的救济);才理过的短发,齐刷刷地立着;脸刮得铮光,那些跟布纹一样密的皱纹,好像也同杂乱的胡茬一起被刮光了。他浑身上下都在闪闪发光。
山歌好唱口难开,
杨梅好吃树准栽,
……
瞎拐庄重地抻抻衣襟,清了清喉咙唱起来。看上去,他似乎有些紧张。
这开首两句唱得显然不甚理想,声音有些沙哑、滞涩。他停下来,脸转向伴奏的人,笑了笑,又用力清了清喉咙,从头唱起来:
山歌好唱口难开,
杨海好吃树难栽,
米饭好吃田准种,
米粑好吃磨准捱,
好吃懒做穷万代——
“代”字上的这个长拖音还没有最后落下来,场子里“哄”地响起一片笑声。他唱得实在滑稽。像是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发出的尖叫,让人听得头皮发麻。
瞎拐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隐隐露出不安。他的一只手松一下、紧一下地抓着拐杖的抓手,另一只手不断地搓弄着衣服下摆的襟角。
小丁给他送过一杯早已泡好的糖水。
他接过杯子,只轻轻地呷了一口,然后猛然一移拐杖,回转身,招呼一下乐手,又唱起来。
哄笑声一阵接一阵地在屋子里回荡。
瞎拐越唱越乱了方寸。他完全驾不住那些时高时低、时强时弱的调子。他的脸色一阵阵发白,汗流如注。他不断地喝水,喘气,咳嗽,清嗓子。
“歇一下再唱吧。”趁他大口喝水的间隙,小丁轻轻喊了他一声。
他好像没有听见。喘着气,用那只孤独的门牙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