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冬夜本来就最为漫长,而这天夜里对我尤其显得漫长。因为妻陪同老倪去医院后,背着在医院陪床的吴锦和倪红,偷偷打回来一个简短电话报危,说是心肌梗塞而引发的“室性心律失常”。我说无论如何要倪翔活下来,在劳改队他冲过了一道道鬼门关,他是强者,恳请医院能千方百计进行抢救。妻子似无时间听我梦魇般的孟浪,电话断了。
电话听筒中的盲音,已经响了半天,我还呆傻地没有放下话筒。那盲音挺刺耳的,它在我头脑中迅速幻化成矿山的警报声,劳改矿山井下发生了瓦斯爆炸,倪翔当时正在井下担任矿车调度。
井下调度室离爆炸的煤巷比较远,他得以死里逃生。尽管他活了下来,但那迅雷不及掩耳的火焰喷射,还是燃着他的工眼,一度窒息了他的呼吸,后背和臀部留下一块块烧伤的疤痕。
从兴凯湖撤到矿山后,焦离开孟,孟离开焦;我和他分在两个队,监舍隔着三排窑洞。当他离开矿山医院,我去他的监号偷偷看望他时,我惊异地发现了这呆子还有一双巧手——他斜靠在墙角,正用井下放炮崩断的一根根彩色雷管线,编织着赤、橙、黄、绿、育、蓝、紫的七色鸟笼呢!
“哟!你还有这手艺?”
“我喜欢兴凯湖的林木,偏偏把我弄到这个山顶上没有一棵树的煤矿来(是矿山,山上都是无树的——笔者注)。闲得难耐,找点事儿干干好消磨时间。”他头也不抬地回答,“其实人手万能,这只能算是雕虫小技,无师也可以自通。”
我顺势坐在窑洞的炕沿上,把七色鸟笼仔细地端样了一番,笼内安装了鸟儿站脚的横杆,笼上嵌进去鸟笼的弯钩形提手。整个鸟笼流光溢彩,真可以和精致的工艺品相媲美了。
“这提手是哪儿来的?”。
“反正不是偷的。”他头也不抬地说,“跟扒窃们吃一个大锅里的饭,流氓行话学了不少,只是远没学会‘三只手’:”
我摸了摸那黄铜把手:“我猜到了,你是卸下了蚊帐上的钩子。”
“你很聪明,给你的智商打100分。”
“值得吗?大花蚊子要向你轮番吸血怎么办?”
“既然进了这鬼地方,就得练就‘金钟罩’‘铁布衫’的硬功。”他说,“从科学的角度上去解析,我也不是坟子吸吮血浆的对象。你知道蚊子吸血有什么重要依据吗?”
“扯淡——”我嘲笑着他的茶傻,“蚊子吸血还有什么条例可依,把针状的嘴巴往皮肉里一扎,只管吸进它的肚子就是了。”
“你智商满分,知识只配得零分。”他直视了我一眼,这是他轻蔑别人时的一贯表情,“我给你上一堂蚊子课,让你开开窍吧。蚊子分雌雄两种,雄性只会像飞机一般在空中嗡嗡乱叫,只有母蚊子才有吸血本领呢!你想想着,像我这种瘦竹杆,哪位女纹子同志会感兴趣?她们要是‘搞对象’,也首先选择你这样肥头大耳。有血可吸的人!”
我笑了——笑得忘记了身边的大墙和岗楼以及荷枪的士兵。这是我头一次发现劳改矿山中头号傻瓜的超级黑色幽默。在我朗声地大笑时,他没有任何一丝笑意,待我从无拘无束的境界回到这严酷的监号中来时,他阴郁的脸上,却绽出一点点酸楚的笑纹:“记得曹孟德在《赤壁赋》中,写下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感悟人生的佳句。‘几何’二字在文学上讲颇有‘来日苦短’之意,我则常把‘几何’ 二字,当成数学中的“解析几何’。你和我都在圆周上爬行——像牛、像猪、像蚯蚓、像蜗牛,想爬到原来的定位点去,可是——”
我说:“你原地一二一地踏步未动,爬圆周的动物是我。”
“此话怎讲?”倪翔放下手中鸟笼,神情十分认真。
“我变得能适应环境,随遇而安了。可你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