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能紧紧勒住马缰,不在你身上造孽,你今天还是全须全尾的苗春桃,你或许永生陪伴着那条流着月光的桃花渡。
是我把你拖上那条灾难的小舟的。我虽姓牛,化身却不是金牛星,命运注定我是扫帚星,而你偏偏飞上我的生命星座!在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轰轰烈烈”中,我这条标上“走资派”标签的泥牛,在如潮的人浪冲激下,已化为一摊泥水,没有能耐再驮上你淌过河了——像你当初,把我从浪峰里背上岸那样。我眼看着你跟随我一块沉没,而没有一点咒念:你是哪个“天方夜谭”故事中的“西路军”?“西路军”在大西北遭劫难的时候,你还是桃花渡梳着一根辫子的小丫头,你怎么会成为马步芳的俘虏?又怎么会成为叛徒?
是的,也怨你太痴情。你确曾到大西北去找过我,腾格里和准噶尔大沙漠,至今还留着你寻夫眼泪砸出来的巨大沙坑;你的脚掌磨出了一串串血泡,因而沙丘上长出了一棵棵血色的红柳。你没找到我,但找到了和我穿着同一种颜色军装的人,你跟着部队走了。
那已是一九四二年以后的事情,离马步芳蚕食“西路军”的悲剧,时间相距有七八年之遥,但那些造反勇士,居然论证出你给马步芳的马弁当过小老婆。起因不外是我成了一个部级单位的走资派,此外当年有一位“西路军”女战士,和你同名。
你在批斗会上愤然地喊叫着:
“同志们,我是四二年把一岁的男娃留给老人,去大西北的。”
“我参加的部队的番号是××××。”
“你们是张冠李戴!”
“你们在冤枉好人!”
辩解词还没说完,你便倒在了尘埃——你两条健壮的腿,被打折了一条。果子落地,不能重新长在树上,被打碎的小腿腿骨,难以再和原来的骨推弥合。老伴,从那时起你的拐杖便开始敲击着地面,“梆……梆……梆……”的声响,像“奔砸木”用尖嘴巴奔砸大树:“梆……梆……梆……”一声连着一声,像是谁在敲打战争年代报警的梆声……
拐杖敲地的声响停住了。我估摸着你此时已然坐到了迎春的床边,正用巴掌抹着迎春梦中淌出的泪瓣;或者你怕她受了夜寒,正为她掩好踢蹬开的被子;不,也许你正用手心挨着迎春的脑门,试着她的体温。你放心吧,老伴,迎春没有发烧,我和她是连体人,她如果发起高烧,我会有所体察的。
床板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我感到了你身子的蠕动。老伴,你怎么也挤到这床上来了,七岁的迎春已经能够料理自己了,两个人挤到一张床上睡觉,都睡不踏实,你来凑什么热闹。忽然,我解过这层谜来了:你是找我说话来了,因为只有迎春熟睡之际,才是你对我倾吐心声的最好时机。老伴,你有话就说吧,声音一定要轻,不要惊醒了孩子。
“老伴,你能听见吗?”
我是精灵,但吐不出声音。隔着迎春的眼帘大幕,我也无法看到你的表情,但我对你的声音有海绵汲水和磁头纳音的功能。我在倾听你的声音,我的老伴!
“你临终前叮嘱我的事情,我都做了。”你开口了,声音轻得若同鸡毛落地, “第一,我把你的骨灰盒,从那座深墙大院里取了出来,送进了老山公墓,现在你已经和那些平民百姓的骨灰盒,放置在一起了!”
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把我送到那儿去呢?我不过是黄土高坡上的一颗草籽;当初我把脑袋拴在裤腰上,参加革命的时候,并没想到死后要进入神龛的行列。国际歌第一句怎么唱来着?“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和皇帝”,我来就是一块黄土,死了也该还原成黄土的本色;老伴,你干得好,只是不该让我到那里去拐个弯子出来。
老伴仿佛和我有心电感应,她说:“老牛,你知道把你抠出那儿有多难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