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拐拉拐拉地进了治丧委员会办公室,人家死活不同意你不进八宝山。我拿出你的遗嘱,人家说:‘活着有活着的规格,死了有死了的条例。部委级干部骨灰盒要进正房,一律坐北朝南’。我说:‘活着有级别待遇,死了也有等级差别?老头子临死时说了,他不接受这种安排’。治丧委员会的头头,请示你的上司回来,斩钉截铁地对我说:‘牛耘一生是革命的一生,十六岁参军,半生南征北战;转业到地方以后,工作业绩斐然,理应受到这种尊重。’我朝他们墩开了拐杖:‘请你们尊重老头子的遗嘱’。可人家笑容可掬地回答我说:‘苗春桃同志,你是不是神经有了毛病,对老牛来说,这是荣誉;对家属来说,这是安慰。’”
老伴,你不会给他们唱那只《国际歌》听吗?你不会说周恩来死后把骨灰撒进江河湖海了吗?你那么能说会道,怎么能被子弹堵住枪膛?
“唉!我的老头子,不是子弹堵住了枪膛,而是咱身子连在一起闹春后,生下的那三个孽种,堵住了我的嘴。”老伴对我娓娓而谈,我通过迎春呼吸的鼻子,嗅出老伴语音里的火药气味,“治丧委员会正在为你进‘八宝山’还是进‘老山公墓’ 进退两难的时刻,咱的三个崽儿闯进了治丧委员会。老大牛勇把墨镜从鼻梁上摘下来,往桌子上一拍:‘妈,你疯了还是傻了?睁眼看看,哪个老干部升天,不进八宝山?革命这个字眼,和人民这两个字,是连在一起的。爸的遗嘱,是不是有点把革命和人民对立起来了?这么干,影响极坏!’老二牛放倒不像他哥哥那么不知礼仪,他把我拉出治丧办公室,在楼道里悄声对我说:‘妈,人卖一张脸,货卖一张皮;那紫貂和狗皮能卖一个价钱吗?时代对活人死人的标价,也分高低档次。妈您知道,爸在世的时候,因为我干上了皮包公司的高级倒爷,爸跟我断了父子关系;尽管这样,我能发了,还是靠爸的老革命金招牌。妈您想想,我如果当真是死了进老山公墓平民百姓的儿子,怎么能盖上那圈套圈的十八枚橡皮图章?开办起个皮包公司来’?‘人家都说爸跟我断绝父子关系是假的,我也就顺水推舟,一直把公司推到有了几家分公司。这回,如果爸爸进老山公墓,外界知情的,觉得爸是天字第一大傻瓜;外界不知情的,会猜疑爸一定有什么问题。进一步就会指着我的脊梁骨说:瞧!牛放这小子他爸,骨灰埋进了乱坟岗子。风筝的线一断,他或许来个倒栽葱,一下从云彩里跌进谷底下去呢!妈,爸进革命公墓还是进老山公墓,关系重大,您可不能……’
“老头子,听老二讲这番话的时候,我浑身哆嗦个不住,我恨不得搂头盖顶给他一拐杖。我对老二说,这不仅仅是你爸的遗嘱,也有我的意思在内,因为我不够级别,活着的时候我俩天天忙工作,死了还不能到一块黄土里去说话?!但在这节骨眼上,老三牛怡攥住了我发抖的胳膊,她斯斯文文地对我说:‘妈,大哥二哥的话,说得都有道理。大哥怕为这事,影响他的前途;二哥怕为这事,动摇他在商界的地位。只有我不怕这怕那,因为我是拿到绿卡的美国公民,可我千里迢迢来奔丧,也希望丧事办得风光一点。即使是不举行追悼会,也总得有个和遗体告别的仪式吧!只要电视台的屏幕上,能出现爸的遗容,我也就不虚此行了!’
“儿女三个对我进行轮番轰炸。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粉脸,弄得我唇干舌焦,还是拿不下来你进老山人民公墓的通行证。这时,你离休后接任你职务的部长,被治丧委员会的头头召呼来了。他说他个人十分尊重你的遗嘱,但没有碰到过类似的先例。只见到为进八宝山,死者家属纠缠组织的,没见到过够级别而不进八宝山的。他希望我别给他出难题,要是我坚决要求按你的遗嘱办理,他还要向上请示,因为和遗体告别的讣告,已经寄给了你的亲朋好友,地点就选择在八宝山革命公墓殡仪礼堂。
“我质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