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到,在这饥荒年月,大山沟里还窝藏着个地上的“伊甸园”,他那嗅觉灵敏的鼻子,首先嗅到了芝麻油的香气,他已经久而不闻其香了,饥饿年代的劳改队,流行着这样几句顺口溜:早打油,晚打稠,落在最后喝泥粥。可是飘浮在菜碗上的星星点点油花,呈酱紫色,谁知道那是什么油!索泓一甚至怀疑过,那是把浇车轴的机器油洒在菜锅里了,嗅起来无味,沾在唇尖倒挺滑溜;即使这样,劳改队每到打饭的时候,人们还是挟着饭碗,紧倒着两条浮肿的腿,百米赛跑般地向那打饭的小窗口冲刺。这不仅仅因为油对肚饥的汉子们,有天然的诱惑力,还因为排在队尾,菜碗里就会盛上稠糊糊的泥根——劳改队伙房野菜洗得不净,谁赶在最后打饭谁倒楣。而索泓一眼前的大蓝花海碗里,飘着一大片、一大片的香油花,不由使他睁圆了眼睛。
“吃呀!发哪门子愣?”小白鞋笑道。
“我吃!”索泓一红头涨脸地拿起筷子。
“谁告诉你到这儿来下窑的?”
“一个流浪儿。”索泓一双手捧起了大海碗,咕噜噜地喝着面汤。
他暗笑自己真像是饿死鬼投生的,嘴唇上下一张,喉头上下一动,一大海碗带汤带水的饣召子面,就顺进了肚子。他难为情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表示已经吃饱了,小白鞋皱了皱眉,噗嗤一笑说道:“别人面狗脸地装斯文了,就冲你这狼吞虎咽的劲儿,至少还能吃上两大海碗。走吧!面锅在耳房,到那边去吃,省我一趟一趟地为你端面,当你的使唤丫头!”
索泓一只是站着不动。他的饥肠确实还在咕噜噜地叫食,可他不愿意为填饱肚子跟她去耳房。在他看来,小白鞋心眼虽说不坏,但绝非是个正经妇女,山路上和驮夫们的挑逗,声声脏人耳朵。一个浪迹到山沟来的“右派”,可以去卖苦力挖煤,还犯不上和这号女人同流合污呢!因而他吞吞吐吐地说:
“我……我……真的吃饱了肚子!真的!”
小白鞋斜视着他:“饱了肚子也得过去。”
“呢?这为什么?”
“你以为阴阳谷的饣召子面,是白吃的哪!吃了就得给人家干活。昨天胡栓队长咋吩咐你的,你说说!”
“让我扎送殡的阴间纸车纸马。”索泓一喃喃地说。
“那你就到耳房去吧,彩纸、柳条和浆糊盆子都堆在我住的那间屋啦!”小白鞋从炕沿上下来,走到门口,身子斜靠在门框上,等着索泓一跟他出屋。
索泓一内心嘀咕开了:凭着他这双手,甭说纸车纸马,就是扎一座纸糊的金銮宝殿也没啥难处。可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还许可搞这些迷信玩艺儿吗?他抬头看了看那条“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标语,心里上下折饼。昨天晚上,在村口的戏台前他答应了胡栓的要求,那只是为在这棵大树上落脚,此时当真要动真格的了,他心里嘀咕起来。
小白鞋看他像驴儿拉磨般地,在屋里转来转去,等得不耐烦了,便道:“我看出你的心思来了,你是瞅不起我这号的女人,怕我……怕我……告诉你,我嘴上下贱是为活着,身子可不下贱。随你的便吧,反正胡栓的矬巴兄弟传来他哥哥的口信,叫你两天之内把金车金马糊好;对了!还叫你画一对金童玉女啥的,怕你完不成差事,叫我给你打下手哩!”
“队上的人哩?”索泓一问道。
“打棺材的打棺材,余下的跟胡栓去山后挂马台迎亲去了。”小白鞋脸上全然没有了笑靥,正经八百地对他说,“你知道花轿抬个啥人进村吗?山后一个得了噎症(喉癌)刚死两天的黄花大闺女,明个儿先在台上并棺跟胡栓老爹结阴婚;热闹两天,再出殡埋人办白事!”
索泓一嘴巴张得大大,仍觉胸腔堵塞——他无法想象在这块被蚕食了一口的中国荷叶形版图上,竟然有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