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他们一共有过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全是男孩。
两个男孩和他们的父母一样,是结实和美丽的,就像马群中最结实的小马驹,羊群中最漂亮的小羊羔。他们差不多在一落地时就站起来跑开了,还没有从阵痛中缓过力气来的小姨想要欠起身子来亲一亲他们都来不及,他们就跑远了。他们在草地上花瓣似的奔跑着,像清晨最早闪烁出水光的露珠一样,嘻嘻笑着,轻盈地滑过草叶儿,跳到飞弛的马背上去,在那上面跳舞。小姨苍白着脸远远地看着他们,她的嘴唇颤抖着,她有些怕冷地将自己掩紧在羔皮毡子里,用目光追随着她的孩子们,她的微笑就像雪片莲一样洁白而灿烂。
两个男孩玩累了就跑回到小姨的身旁,他们和小姨撒娇,他们要小姨哄着他们睡觉。小姨装作生气地说他们:你们只有在睡觉的时候才会想起额莫娘吗?你们别的时候就不会需要额莫娘吗?但是小姨这么说,小姨并不是真的生气,小姨对她的孩子从来就不会生气,她会充满疼爱地把他们搂在怀里,轻轻抚摸着他们羔皮一样柔软的小肚子,轻轻地给他们唱《太阳歌》。
两个男孩很快就入梦了,他们香甜地睡着,小小的人儿打着响亮的鼾,他们在梦中真的就变成了两只活泼可爱的小白兔。
但是那两个男孩,他们在梦中做小白兔的时间并不长,他们给他们的父母当儿子的时间并不长。他们其中的一个生下来不久就被满都固勒送给牧民了。满都固勒是个革命家,他是一个胸存大业的革命家,是忙碌而时时身处危险的革命家,他有很多大业要去忙碌,有很多灾难需要躲避,他不能让孩子给缠住了手脚,坏了大事。
满都固勒对小姨说,得把孩子送走,他们太碍事了。
小姨把两个孩子搂进怀里,急急地说,他们不碍事。他们从来没有碍过事。他们就像夜莺一样听话。他们从来就没有碍着我们什么。
满都固勒十分理解地看着小姨。他知道那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他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说,梅琴,我们只能这么做。你知道,形势是相当严峻的,我们处在敌人的追逐和包围之中,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战斗,随时都会遇到危险,我们别无办法。
小姨那么痴迷地爱着满都固勒。他是她说一不二的男人。她愿意听凭他主宰她的一切。如果他愿意,他甚至可以一片片割去她身上的肉。现在他就在割着她的肉,他要割他就割吧,只要他还爱着她,她就是被剐成了一株枯树也不会叫半个疼字的。
最大的那个孩子先被送走。他被送给了一对没有孩子的善良牧民。孩子被送走的时候小姨躲开了。她无法经历这样的分离。她到草原上去躲起来了。她匍伏在一片鲜花丛中,把脸埋进泥土中,用力地咬自己的手指,把它们咬得鲜血淋漓。然后她把自己从泥土中拔出来,把脸上的泪水抹掉,把死过去一次的自己收拾活,快快乐乐地回去给满都固勒煮奶茶。
但是满都固勒要把第二个孩子送给别人的时候小姨不干了。小姨她把脸埋进过泥土,咬过了手指头。她把手指头咬得比上一次还要厉害。她告诉自己满都固勒是对的,她必须这样做,必须按照满都固勒的意愿办,把孩子送给人。但是这一回不行,她把她的手指尖咬得鲜血淋漓也不行,她反反复复地告诉了自己也不行。她有好几次伸出鲜血淋漓的手,忍不住要去拔枪。她想她不会再忍住了,她会打死所有夺走她孩子的人的。
小姨从花草丛中爬了起来,朝家里拼命地狂奔而去。
小姨想,孩子还没有被人接走吧?
小姨想,不,我不能把这个孩子再送给别人了!
我不能把这个孩子再送给人了。小姨没魂般的站在穹庐的泥门前,耷拉着一双鲜血淋漓的手,万分疲惫地对满都固勒说。我答应不会任何人替他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