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医抬起头来,与柳专员说着什么,柳专员又在反复问,她听不清楚。过了一阵,齐军医俯下身对她说:
“胎儿受不了吗啡。你先忍着,孩子出来后马上给你注射。”
事到临头,母亲不再吭声。汗和泪打湿了她的头发,好几丝发粘成一绺,遮挡了她半张脸。视线模糊,不过还是知道自己被人抬着走到外面街市上,天很蓝,白云一朵朵,很刺亮。那些抬她的人以急行军的步伐,抄近道,青石板路上响着整齐的嗒嗒声。她头歪到一边,四周的群山,在她眼里闪现得极快,那些山有着不同的碧绿,一些淡一些浓。这很像一个什么地方?她的意识清楚了些,这是良县,她是到这里来干革命的,结果却要死在这里,这么一想,泪水哗哗从她两颊往下流。
“快点!快点!”有人在身后催促。
那些抬她的人脚下生风,她即刻就听不到脚步声,人声也匿隐了,只觉得蓝天在上,云朵低低地压下来,压得她气息奄奄。
“小心些,放平。”
母亲感觉自己被移到一个有框的屋子里。这时马蹄声清晰地响在木板上,一步一步,渐渐远去,她躺着的地方不住地震动,好象把她抛起又抛落。那肚里的孩子突然乖顺,大概听懂了自己将去重庆。可是一会儿,她便怀疑了,孩子不动,难道是孩子不行了,不然为什么疼痛减缓,不那么撕心裂肺了?一股水这时从她身下往外涌,她吓晕了。
齐军医的声音远远地在说:“心跳慢了,可能心力衰竭。羊水已破,婴儿脐带有可能脱垂,很危险,等不了到重庆医院。”
不知说的是她还是孩子。
还是齐军医的声音,他在母亲肚子上忙着,一边声辩:“我不会做剖腹产!”
母亲醒过来,发现自己是在船上,引擎刺耳地吼着,两边是峡岸的青山和裸岩,江水清澈地流着,仿佛要流进她的身体。她支持着不让自己再昏过去,可知觉还是模模糊糊。
“我只看到过别人做过一次。”齐军医在强调。
“大胆做,我信任你。”有人在说。
齐军医的声音:“母亲很可能保不住。孩子可能得救。”
“再撑下去,可能两个都保不住。母亲反正是保不住。”
“事关两条性命。柳政委,你下命令,我执行。”
这是母亲听到的最后的对话,紧接着是一片金属器皿的叮当声。船的速度突然减缓,有意慢慢行驶,她觉得周围一片白色,看来是临时围起了手术室――母亲见到过战地医院。她感到肚子上有冰凉的金属,忽然想到,他们可能真是要剖开她的肚子,不只是说说而已。
母亲惊恐地睁开眼,只见丈夫忧虑的眼睛正朝着她看,脸上也是恐惧,明显瘦了一圈。她紧抓他的手不放,想哀求他。母亲眼眶里涌满泪水,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但就是不肯闭上眼睛。她既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船驶出良县多远。看着丈夫,丈夫掉开脸去,她的眼光渐渐模糊,眼神渐渐散乱。
突然她肚子上剧痛,痛得她如野兽似的大声吼叫起来,身体本能地朝上一蹦挣扎,可是有好几个人按她的手脚、她的头,她的整个身体如一只鸟,被做成标本般钉得死死的,丝毫不能动弹。她周围的全部白色却变得血红,那血红在迅速扩大,变成闪电,江面上一片密急的雨水。
然后,母亲觉得一下子全身放松,好象拉紧的皮圈忽然拉断。她听见远远的地方,像是从对岸峡谷深处的原始树林里传来一种奇怪的叫声,她便失去了知觉。
柳璀看见过许多做过剖腹产的女人,联想到她们那条整齐得几乎看不出来的疮疤,有的开刀技术好的,疤疮不到两寸,做过特殊皮肤处理后,甚至都不太看得出来,依然可以穿短衫,露出肚脐满街走。她这才想象到母亲当年经受了何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