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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夕阳西下水东流
    留声机的大喇叭响着靡靡之音。

    蝶衣心情无托,惟有让这颓废的乐声好好哄护他。

    房子布置得更瑰丽多姿,什么都买,都要最好的。人说玩物能丧志,这便是他的心愿,但愿能丧志。

    镜子越来越多,四面窥伺。有圆的、方的、长的、大的、小的。

    他最爱端详镜中的美色,举手投足,孤芳自赏。兰花手,“你”,是食指悄悄点向对方;“我”,是中指轻轻捺到自己心胸;“他”,一下双晃手,分明欲指向右,偏生先晃往左,在空中一绕,才找寻到要找寻的他。

    这明媚鲜妍能几时?

    只怕年华如逝水,一朝漂泊,影儿难再寻觅。他又朝镜子作了七分脸,眼角暗飞,真是美,美的杀死人!

    五光十色,流金溢彩的戏衣全张悬着,小四把它们一一抖落,细意高挂,都是女衣。裙袄、斗篷、云肩、鱼鳞甲、霞帔、褶裙……,满室生春。戏衣艳丽,水袖永远雪白。小四走过,风微起,它们用水袖彼此轻薄。

    古人的魂儿都来陪伴他了,一行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不来也罢。小四还是贴身贴心的。

    蝶衣慵懒地哼着:

    小四穿上一件戏衣,那是“游园惊梦”中,邂逅小生时,杜丽娘的行头。“翠生生出落得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

    小四拈起一把杭州彩绢扇子,散发着檀香的迷幻芳菲。蝶衣一见,只淡淡地微笑,随意下个令:

    “小四,给我撕掉。”

    小四见他苦闷无聊,惟有破坏,他太明白了,问也不问,把扇子给撕了。

    一下轻微的裂帛声。

    蝶衣又闲闲地:

    “把戏衣也撕了。”

    他二话不说,讨他欢心,又撕了。不好撕,得找道口子,奋力一撕——裂帛声又来了,这回响得很,蝶衣痛快而痛苦地闭上眼睛。

    原来乖乖地蹲在他身畔,那上了鸦片瘾的黑猫,受这一惊,毛全竖起来。来福戒备着,蝶衣意欲爱抚它,谁知它突地发难,抓了他一下。

    这一下抓的不深,足令蝶衣惶惑不解。——对它那么好,末了连猫也背叛自己?

    蝶衣瞅着那道爪痕,奇怪,幼如一根红发丝。似有若无,但它分明抓过他一下。

    小四装扮好来哄他,拉腔唱了:

    蝶衣随着他的唱造神游,半晌,才醒过来似地,又自恋,又怜他。

    “小四呀,十年廿年也出不了一位名角呢。你呢,还是成不了角儿啦。”

    他又闭目沉思去。良久,已然睡着。

    小四一语不发。一语不发。

    末了又把金丝银线给收拾好了。

    一天总算过去。

    人人都有自己过活的方法。一天一天的过。中国老百姓,生命力最强。

    一冬已尽。京城的六月,大太阳一晒,屋里往往呆不住人,他们都搬了板凳,或竹凳子,跑到街上,摇着扇子。

    久久未见太阳的蝶衣,夜里唱戏,白天睡觉。脸很白,有时以为敷粉未下。他坐在黄包车上,脚边还搁了个大纸盒,必是戏衣了。又买了新的。旧的不去,新的怎么来?

    黄包车走过市集。

    都在卖水果吃食。

    忽闻一把又响亮又明朗的好嗓子,扯开叫卖:

    “高啦瓤的咧大西瓜咧——

    论个儿不论斤,

    好大块的甜瓜咧,

    赛了糖咧——”

    抑扬顿挫,自成风韵,直如唱戏。

    蝶衣一听,耳熟。

    一棵大槐树下,停了平板车,木盆子摆好一大块冰,镇了几个青皮沙瓤西瓜在边上。卖的人,穿一件背心,系条围裙,活脱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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