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别赋
新中国建立后,齐楚担任了首届h省人民政府主席。我姥爷、二姥爷作为党外民主人士,被分别安排为省政治协商委员会委员、省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三姥爷作为爱国开明士绅,在土改时没有受到批斗,只是没收了所余四百多亩包括大同花园在内的土地和十四座院子中包括客房院在内的十三座院子,还没收了姥爷在省城沦陷前夕用骡马大车拉回老家的二十四车藏书。一时间,傅集的小摊贩有了用不完的包装纸,有不少是石版或木版印刷的宋版或明、清版本的包装纸,纸质细而柔韧,很妥帖地包着卤猪蹄、羊杂碎和莫家酱红萝卜。农家灶火里也有了新能源。一部宋版线装书可烧一壶开水,一套《二十四史》就可以焖出几锅香喷喷的小米饭了。集市上刮来一场大风,包装纸随风而去,漫天飞舞。一位老秀才听到琅琅读书声随大风起落,在天空回荡,乍一听,是“之乎者也矣焉哉”;仔细听,是“吁嗟呼呜呼噫嘻哀呼哉!”后来就变成了铜钱大的雨点“噗噗嗒嗒”落下来。雨点落在水塘里,变成了一条条摇头摆尾的小蝌蚪。老秀才看了,说:“这个,我就看不懂了,这是洋文。”
对三姥爷的安排颇费周折。他虽为爱国开明士绅,但在一个大庄园里主事多年,具有剥削者的身分。三姥爷对此没有异议,土改还没有开始,他已将地亩、房产、牲畜及其它财产悉数填表造册,上交农会。土改结束时,他也分得了一份土地,但他年迈体衰,已不能自食其力了。齐楚提议,由省人民政府聘任他为省文史馆馆员。三姥爷没有到职。他对两个老兄弟说:“二哥,四弟,我的事情做完了,有点儿累,要去咱爹那儿歇着了。”数日后,三姥爷无疾而终,终年六十六岁。
大舅之死和图书的劫难,是憋在姥爷心里的两个疙瘩。刚解放,姥爷闭门不出,时常背剪着双手,气咻咻地在客厅里踱着圆圈,自言自语着同一句话:“我看你小殿章怎来见我?”
农历正月初五是姥爷的生日。一辆黑色小汽车像一只神秘的屎壳郎钻进了靠近姥爷家的一条小巷。一个身穿“麻袋呢”中山装的中年人下了汽车,又从小巷里走出来,未带随从,只身一人提着一个用麻绳捆扎起来的点心匣子,步行数十米,走进了姥爷家的小院,一见我姥爷,就端正笔立说:“四老师,我来给您拜寿!”说着,就行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礼。姥爷瞥他一眼,面无表情说:“哦,是殿章,请坐!”齐楚和点心匣子都随着我姥爷打了个滴溜,“四老师,你看,这是‘晋阳豫’的南糖,是老师最爱吃的!”姥爷说:“你的记性还好,可我的牙不争气了,坐嘛!”齐楚刚坐下,姥爷就忍不住问:“殿章,你回来了,我很高兴,可是,你诚弟呢?”齐楚凄然说:“四老师,怪我对诚弟没有照顾好。四二年,诚弟从豫皖苏边区回杞地组织抗日武装,途经鹿邑,被土匪杀害,壮烈殉国了。”我姥爷愣了一下,问道:“是被土匪杀害了么,是哪支土匪?”齐楚说:“战乱时期,无从查考了。”姥爷默然无语。齐楚又说:“已经通知杞地人民政府,追认诚弟为革命烈士了,请四老师节哀!”我姥爷问:“那位黄一升政委怎么样了?我很想会一会他,有一些事情要向他请教。”齐楚愕然说:“老师也知道他?”姥爷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齐楚说:“他也牺牲了,一次突围时,他的警卫员暗中通敌,把他带到敌人驻地,被敌人处死了。”姥爷惊呆了半晌,说:“黄政委有那么非同一般的革命警惕性,怎么让自己进了人家的‘升子’,可惜了!”齐楚说:“他平时没有处理好与友军的关系,突围时,友军坐视不救,部队溃散了,他成了光杆儿司令。他被俘后,敌人用尽酷刑,他只是咬紧牙关,闭着眼睛不出声,死后,脑袋被敌人挂在城楼上,他倒是瞪着一双眼,一直没合上。”我姥爷骇然变色,连连摇着头说:“不说了,不说了,我的心乱了!”
“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