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門投止】
翻譯了
一篇論世界黃金數字的英文稿,他的學問的底力實在使我看了心裡難受。他對我
惟說要養母親。淋病的事便是那時他告訴我的,他至此已只信菩薩,淋病與失節
悔過,乃至革命,他皆已心裡不再難過了。他說墜樓亦不死,喫二兩胡椒亦無事
。我只得贈資遣歸。及我應汪先生之召到上海,頌德的二娘舅來商量送他到市外
瘋人病院,一年的費用便由我預付。其後竟死,他母親去運棺回來故山安葬。現
在我避難斯宅,只到了一到他的墳前。
維摩詰經裡有比丘悔罪,舍利弗告以補過,維摩詰言、「舍利弗,毋加重此
比丘罪,當直除滅。」這用中國民間的話來說,即是「事情做也已經做了,錯也
已經錯了,不要還放在心上難過。」這當下解脫,原不必經過大徹大悟,求道者
的大徹大悟往往亦即是魔,頌德的一生,是到底以烏獲孟賁之勇,亦不能自舉其
身。
頌德的妹妹雅珊,在學校裡數學第一,且是全國女子體育的選手,性情剛烈
,從小嬌養慣,不聽家裡人的勸告,北大畢業後嫁了空軍飛行員,戰時那男人從
重慶飛昆明,飛機失事跌死了,遺下五歲二歲兩個男孩,大的男孩又急病不救而
死,她把亡夫的遺物與亡兒的服玩,於祭奠時全都焚毀,自己帶了小的一個孩子
到中學校裡當數學教員。他們兄弟姐妹中就只頌德與她像是希臘的,但亦是民國
世界的浪濤潑濺。
老三頌久,更性如烈火,憨直得不得了,卻極其服善,兄弟中惟他讀書最差
,就去進了軍校。他是戰前剿共陣亡,已事隔多年。此外現存的幾個兄弟雖態度
思想各有不同,但都有一種烈性,他們在軍政界,做國民政府的官,倒亦是生於
北伐後中華民國的平正明達的一面。惟誾誾最溫柔,也是她最明白道理,待人大
方。
可是我覺得他們兄弟姐妹都不及他們的父母,那是民國初年的日月山河。民
國世界後來多少有點濁亂了,我便亦有這種濁亂。他們兄弟姐妹說話,對彼此的
作風都不怎樣心服,便對去世了的父親,他們亦覺得彼時人的思想與科學知識總
不大高明,這是因為父親去世時他們都還小。但是母親現在,他們對母親從心裡
佩服,自覺怎麼亦不能及。而母親對他們卻不批評干涉,因為中華民國的一代之
事,一代之人,只是這樣的,連不可以選擇。
斯伯母所以對我亦不說一句批評話,我應當是個善惡待議論的人,可是斯伯
母如天如地,如桃李不言,到了她跟前,我遂亦是不著議論的了。維摩詰經裡有
一節寫天女散花,不著佛身,不著菩薩身,我亦如此,罪福一時皆盡,不著於身
。
斯伯母與我惟說、「胡先生你住在這裡,不要緊的。」此外連不盤問,亦不
寒暄,更不說安慰的話或如何打算的話。她心裡當然在為我思前想後,想種種法
子,因為憂患是這樣的真。她沒有一點戲劇化,這就使我亦能處憂患以淨,一切
皆是真實的了。我與斯家的前情,斯伯母亦不敘舊。她惟謝謝我待頌德的一段,
因頌德已死,這個謝意只有娘來表。至於戰時老五老四到上海,我幾次贈資,雖
是為斯伯母,但是斯伯母不掠小輩之美,讓小輩有小輩的面子交情,報恩亦是他
們兄弟的事,所以她不謝,她在人世就是這樣的謙遜,不僭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