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鵲橋相會】
,也殺絕文明。愛玲看了,驚駭
得扯著我倒退,她道、「啊!怎麼這樣可怕,簡直是個超自然的力量!」那羅漢
像竟是非常高的藝術,但是不好。
有時秀美也一道,三人晚上走街,是時正值舊曆正月十五前後,店家門上插
香,愛玲走近去聞一聞,很開心,卻不為是焚的異香。她對於物只是清潔的喜悅
。
愛玲並不懷疑秀美與我,因為都是好人的世界,自然會有一種糊塗。惟一日
清晨在旅館裡,我倚在床上與愛玲說話很久,隱隱腹痛,卻自忍著,及後秀美也
來了,我一見就同她訴說身上不舒服。秀美坐在房門邊一把椅子上,單問痛得如
何,說等一回泡盃午時茶喫就會好的。愛玲當下很惆悵,分明秀美是我的親人。
我們三人在房裡,也是一坐大半天。我要秀美也說話來聽聽,問她被派到鄉
下指導養蠶,單身女子,是否也有男人看想過她。秀美因說、「一次到鄉下住在
一鄉紳家,那鄉紳年近五十,午飯喫過,請我到客堂間坐一回喫茶,說話之間,
那人坐又立起,停停又走走,像老鷹的旋記旋記,向著我要旋過來了,我見勢頭
不對,就逃脫身。」人生這樣火雜雜的現實,那情景宛如在眼面前,愛玲著實佩
服她講說得好。她講時臉都紅了,像個鄉下姑娘,完全是男女之間的緊張與驚異
。
愛玲儘管看秀美,嘆道、「范先生真是生得美的,她的臉好像中亞細亞人的
臉,是漢民族西來的本色的美。」當下她就給秀美畫像,秀美坐著讓她畫,我立
在一邊看,見她勾了臉龐兒,畫出眉眼鼻子,正得畫嘴角,我高興得纔要讚揚她
的神來之筆,她卻忽然停筆不畫了。秀美去後,愛玲道、「我畫著畫著,只覺她
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來越像你,心裡好一驚動,一陣難受,就再也畫不下去
了,你還只管問我為何不畫下去!」言下不勝委屈,她看著我,只覺眼前這個人
一刻亦是可惜的。
我從來不要愛玲安慰我或原諒我,更沒有想到過我來安慰愛玲,因為兩個都
是大人。但此番她有話要與我剖明,是為小周。小周的事,前在上海時我向她兩
次說起過,她聽了愁怨之容動人,當下卻不說甚麼。而我見她這樣,亦竟不同情
,單是微覺詫異,因為我不能想像她是可被委屈的,現在她開口了,是一種最後
的決心,而我亦還是糊里糊塗。
那天亦是出街,兩人只揀曲折的小巷裡走,愛玲說出小周與她,要我選擇,
我不肯。我就這樣獃,小周又不在,將來的事的更難期,眼前只有愛玲,我隨口
答應一聲,豈不也罷了?但君子之交,死生不貳,我焉可如此輕薄。且我與愛玲
是絕對的,我從不曾想到過拿她來和誰比較。記得十一二歲時我在娘舅家,傍晚
父親從三界鎮彎過來看我,帶有金橘,分給娘舅家的小孩,惟我無分。我心裡稍
覺不然,但也曉得要大方。及後跟父親上樓,他卻取出一隻紅艷艷的大福橘,原
來的專然留給我的。這可拿來比方我待愛玲。
我道、「我待你,天上地上,無有得比較,若選擇,不但於你是委屈,亦對
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歲月,但是無嫌猜,按不上取拾的話。而昔人說修邊幅,
人生的爛漫而莊嚴,實在是連修邊幅這樣的餘事末節,亦一般如天命不可移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