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歌舞】
玲在松台
山看見訓練新兵。步奎近來讀莎士比亞,讀浮士德,讓蘇東坡詩集與宋六十家詞
。我不大看得起人家在用功,我只喜愛步奎的讀書與上課,以至做日常雜事,都
這樣志氣清堅。他的光陰沒有一寸是霧數糟塌的。他一點不去想到要做大事。他
亦不憤世嫉俗,而只是與別的同事少作無益的往來。
溫中同事,有的是老教員,他們四平八穩,毫無精彩與毛病。他們在本地教
育界的職業地位已根深蒂固,若不經抗戰的播遷蕩析,怕已成為學閥了,如今美
中不足的只是年來物價高漲,家庭負擔重了。他們多已年紀五十要出頭,倒還是
經過五四運動時代來的,如今只落得為官為商皆不如人。其中卻也有一位董先生
,致力學術,長年累月在尋資料,要依照漢書的體制著民國史,已成列傳若干篇
,在大荊我還見過有一碑文也是他撰的,看樣子他是漸漸要成為宿儒了。但是寫
歷史要有一代人的笑語,董先生缺少這個。我與他們,見面惟客客氣氣,從來亦
不玩。
尚有比他們年紀輕些,四十幾歲的教員當中,頗有幾個有才情的,可是又才
情太多。一個是鄭先生,家裏是樂清地主,北伐時他活動過,但他的家業與他的
人已多年來停滯破落了,變得沉緬於冗談,漸漸連他的嘴亦像是夢寐的囈語不清
。他卻又博極群書,前朝的掌故亦很熟,現代知識的水準亦很高。我聽他說科舉
,考秀才的文章要清通,考舉人的文章要才氣如江海,而中狀元的文章則要如絲
竹之音,我覺得非常好。可是那回金校長限制教職員領用信封紙,別人猶還可,
忽聽見鄭先生在走廊裏粗聲大罵,我著實喫驚,就把他的人打了折扣。這鄭先生
,每隔一兩禮拜必回家去,帶來一盒私菜,飯廳裏與同事一桌喫飯,他拿出私菜
,連表面人情亦不做,只顧他自己喫罷了,偏又他的喫相有似狗馬占住自己的槽
一心在喫,對周圍甚為嚴重。
鄭先生與曾先生最要好。這曾先生,單名一個猛字,教初中公民與國文,家
在茶山,就是上次我帶高中二年級學生與秀美去遠足過的地方。他當過陳獨秀的
秘書,雖已脫離多年了,仍說來說去說托派,因為此外他已一無所有。托派的人
往年我也見過,卻沒有像他這樣粗暴的,三日兩頭只聽見他在酗酒大罵,聽得慣
了,亦無人查問他是罵的那個,所為何事。他與鄭先生各有一個獨子在溫中讀書
,都當自己的兒子是偉大得了不起。此外有個教數學的陳先生,惟他年已五十,
應列入前面說過的老教員中,但他要找冗的對手還是只能找鄭先生與曾先生。他
以前曾拿數學研究過易經,現在卻比鄭先生還更憊茲茲,必要人聽他撰的對聯,
訴說他的處世做人,要你做他的知音。
這三人,本來思想不同,尤其曾猛是個草包,靠思想為活的,但是他們合得
來,因其沒落是一,便連曾猛的性如烈火,說話像汽車的排氣管放瓦斯,骨子裏
也與鄭先生陳先生一般是憊粗粗,所以不曾起衝突。他們常在鄭先生房裏,不然
就是在曾猛房裏,買來燒酒,拿花生米或醃肉過過,沉緬於冗談,形勢像是作長
夜之飲,但便是那飲酒亦沒有一點慷慨相。
鄭先生的寢室就在我隔壁,我怕他來我房裏一坐就不肯走,寧可我先到他房
裏去一回。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