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河不濟】
忌的上了六樓,好像只是為了一種世俗禮義。到得那房門外,是另一婦人出來應
門,問張愛玲小姐,答說不知,這家是六個月前搬來的。而我亦沒有悵觸。有隻
廣東民歌、
哥是連妹有真情水遙山遠也來尋
雖然水淡情義重雖然淡水也甘心
我的亦是這樣一種淡泊罷了。
熊家寥落無客,惟銀行家李思浩的兒子李雪初夫婦夜飯後來坐談,放下窗簾
,情景可比空襲之夜。那李太太極會說話,她引述上海人這一晌流行的天機妙語
,都是刻薄共產黨的。其中有些是說書人發明,一時茶樓的生意為之大大的興旺
。還有三輪車夫自恃是窮人,共產黨拿他無奈,敢發狠罵道、「翻身翻身,翻到
陰溝裏去了!」
我在上海二十天,亦不曾留意到街上有沒有秧歌舞,單是那次逼公債之後,
上海已像廢墟,秧歌舞亦只是扯淡罷了。此時起來一個傳說,不知是在浦東還是
在奉化,地面裂開一穴,有人下去過,只見裏邊一排三支紅燭,一支燭標名蔣介
石已經燒殘。一支燭標名毛澤東點得正旺,但已燒到一半了,還有一支燭不標名
字,尚未點過。
可是奇怪,共產黨對這些竟也不管,彷彿漠不相關。此時知識分子是早已噤
聲了。城市裏略有身家的與鄉下略有口飯吃的更已從地上消滅。但此外一般小民
還不買帳。而中共的下級黨員,他們多是本地游擊隊出身。此番逼公債搞土改,
他們做雖做了,那欺誑與殘酷也於心驚疑不安。現在上頭未有新的命令,他們只
應避免亂出主意。眼看著三輪車夫大罵共產黨,他們亦不響,這種漠然,是他們
對於從前自己的理想,與對於現在的人世,都彷彿漠不相關了。而此後的三反五
反政策,便是專為打擊這批下級黨員及一般小民,到了慘怛非人的境界。一種自
暴自棄的怨氣戾氣反都成為中共政權的強大無比,開淮河,打朝鮮戰爭。但我這
次在上海,是正值逼公債與搞土改之後,三反五反尚未發動之前,雖然說書人已
開始被捕,茶樓漸漸無人到,且連三輪車夫這樣的窮人,北京人民政府亦已在為
他們預備奴隸勞動集中營,及屍骨作肥料的化學廠,不久就要實施了。但目前還
是整個上海市一片冷落,使人只覺得奇異的寂靜。
這種不吉之感,漸漸使我不想去北京。也許我可以去看看,只怕那時就走不
脫,且我對這樣的知識慾亦很淡。因此熊太太勸我出國,我就說好的。我在熊家
看見鄒平凡,他是昔年勝利後背了我單獨與重慶妥協,等郭懺接收武漢,他交出
了軍隊,僅僅保得身家,就此一直住在上海。他今想出國,只因沒有門路,尚在
踟躊。而我也有我的為難,我是出國的路費無著。因此我就誇稱與陶希聖可以聯
絡,陶希聖今在台灣當蔣介石的秘書,他肯答應幫助我們到日本謀新發展云云。
我這人就是這點不好,也會這樣的謊話連篇,不算為罪過。鄒平凡信我所言,他
去邀了兩個商人出錢,一位姓陳,一位姓李,連我與鄒平凡,一共四個人,於三
月底同道離開上海往香港。
行前我寫信與梁漱溟先生,只說去香港接取家眷然後來北京。惟有青芸很苦
。她今已有兩個小孩,男人又調到山西被改造去了,而我的一家仍累她。阿啟已
進北京人民大學,寧生也去進了共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