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帶】
。初秋晝長,吃過夜飯天色尚早,就已開始。頂層一人擊大鼓,播音機放送民
謠,少男少女數十人走上舞廊,應著鼓樂的音節起舞,如推如引,如翱翔,一隊
女子間一隊男子,像走馬燈的舞過去。女子多是當地人家自十一二歲至十七八歲
的女兒,皆艷服長袖,人如櫻花。男子亦穿和服,惟是庶民裝束,赤腳草履,衣
裾拽起塞在腰裏。這種庶民,好像從古以來天下都是他們的,連沒有朝代的間隔
。如此中層下層同時起舞,舞過去又舞回來。至第三匝,舞回原處,鼓樂聲停,
舞者散下,40上惟餘明晃晃的燈籠。隔得數分鐘,鼓樂又作,又舞如前,如此一
遍又一遍。舞隊中尚有扮故事的,好比中國燈市台閣扮八仙過海,但他們是扮的
漁樵。
漸漸夜氣愈深,台下看的人愈來愈多,天上的星月,街上的電車,暑夜裏一
個天下世界皆在燈籠與鼓樂聲中流去。這盆踊也是多帶海洋之氣,舞與謠曲皆有
些兒蕩。
我與一枝在燈火人叢中看罷回家去,路上月色滿地。一枝說、「方纔你沒有
覺察,我立在你身邊儘看著你,你的眉目神情竟使我膽怯起來,想著自己配不上
你。」又走得幾步,她在月亮地下停下來,執著我的手,她的身高只到我眉毛。
她稍稍舉頭,面對面看著我,只覺天上的月亮這樣高,我的人這樣近。她說、「
你莫拋棄我的呀!」我答,等到可以回中國,我與你到胡村去上墳。而此地是日
本,一枝的父親的墳,秋天我與一枝去上過。
五
我與一枝的事沒有告訴池田。上次問起姓蕭的,池田道,他與人妻同居,破
壞他人的家庭。池田自是心直。但我每在新聞紙上看見現在的日本人稍稍越軌就
一敗塗地。為了遊興。為了邪戀。現代社會裏人們的一點點道德,也像他們的一
點點薪給一樣,你要揚眉吐氣便休想,你要闖禍自殺便有分。像我這樣身在外國
,沒有根蒂搭鐸,單靠朋友間彼此敬重,對於男女間這樣的事尤其要小心。但是
不然。我倒要做個強者試試,看是不是如此容易就統統壞了。
住在一枝家兩年,後來我遷居,不能再與一枝天天在一起,有時就難免憂愁
滿目。一次陰雨連旬,池田久無信來,我忽忽遂病。不是為與一枝的事,而是我
的日常情意荒失,至於要不能格物了。原來故國山河之思,五百年必有王者興,
徵信只在於現前我對人對事物的好情懷,可是我如何竟會忽然覺得心智短絀,對
自己也霧數不可喜了呢?
我自出亡金華道上以來,常恐人世的大信失墜,那時好得眼前人有秀美。今
在日本,有一枝也一樣。但是遷居後,一枝要隔幾天纔來看我一次,常時未免太
清寂,甚麼事情我便要去多想。雖說知天可以不憂,達性可以忘情,但我有時仍
會心裏解不開。因為憂患是這樣的大,因為這裏是要看你做人的修行。我如今做
人,真可比淨飯王的太子入雪山修行,中間有一時期,他曾失去了三十種相好,
八十種莊嚴,叫人看了心疼,何況我還比他是個世俗之人,又焉得不有時而憔悴
。
我原是鄉下孩童出身,至今天氣變化與人事驚險不能使我病,病多是因為自
己做人有欠缺。並非那一樁事情做錯了,而是在一些極小的地方對自己不滿了。
每逢這樣的時候,其麼都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