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帶】
燈獻佛。她擔心我是不是生活費發生了困難
之故。她這關於生活費的一言,即刻使兩人的情意有了分量。她沒有一點兒怨,
沒有一點兒疑,沒有一點兒要求。女子的謙卑原來是豁達大氣。
一枝為人妻,不能離婚嫁我,亦不必有恨。那男人雖然一無出色,但亦萬民
與豪傑同為今天的一代之人。我嘗見一枝在前廳為家人做針線,雖是裁剪的一塊
廉價的衣料,她亦一般的珍重。下午的陽光斜進來,院屋閒靜,外面隱隱有東京
都的市聲,天下世界皆生在這裁剪人的端正妙嚴,她的做人有禮敬。
六
我於女人,與其說是愛,毋寧說是知。中國人原來是這樣理知的一個民族,
紅樓夢裏林黛玉亦說的是、「黃金萬兩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卻不說是真
心愛我的人一個也難求。情有遷異,緣有盡時,而相知則可如新,雖仳離訣絕了
的兩人亦彼此相敬重,愛惜之心不改。人世的事,其實是百年亦何短,寸陰亦何
長。桃花扇裏的男女一旦醒悟了,可以永絕情緣,兩人單是個好。這佛門的覺,
在中國民間即是知,這理知竟是可以解脫人事滄桑與生離死別。我與一枝曾在一
起有三年,有言賭近盜,奸近殺,我們卻幸得清潔無礙,可是以後就沒有與她通
音問。李白詩「永結無情契」,我就是這樣一個無情的人。
一枝我敬她是日本婦人,日本民族的偉大,使我此來日本,抵得過昔年玄奘
到印度。玄奘學印度文明,果然是不可以談戀愛,我對於日本,卻真要感激一枝
。而我見著日本的好人好東西,都是出於無心。
這裏只說有一年春天,我閒遊水川,在水川神社恰巧有舞獅子看。音樂只是
鼓和笛,那笛聲非常高,細細的,卻震得人耳欲聾。神社的庭中硬泥地上,分四
隅站著四個年青女子,自頭至頸,戴上一架花燈似的東西把來遮沒了,和服春帶
,和服是棉布質地,橙黃一色,下襬一欄青色印花。她們各人手執兩支咫尺長的
竹管,好像是做拍板用的,其中大約是灌的銅片錫片。她們隨著笛聲,同左前斜
進一步,又退回來,同右前斜進一步,又退回來,每左右足伸出時,雙手也隨著
身體伸出,把兩支竹管左手的按在右手上,擊一下,右手的按在左手上,擊一下
,「撒拉!撒拉!」獅子只一隻,是男人扮,青黑色,從當中空地上舞起,舞到
站四隅的女子身跟前,偎偎依依,一個又一個的舞過去,繞過去。
我從亦未見過有像這樣好的獅子舞,那一天真是好運氣,以後我還常常想起
,但是沒有特意打聽什麼節日要再去看過。這就可比是我的對一枝。古人說不貪
夜識金銀氣,我是對於愛情亦不貪。
大約也是因為時勢的緣故,前此我與之有夫妻之好的女子,皆不過三年五年
,要算與玉鳳最長、七年。但即或只是邂逅相見,亦已可比有人在南山松樹下看
見了金雞,或那個朝代出了真命天子,有福分取得了紫大山上的兵書寶劍,這樣
的難逢難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