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時燕婉】-2
強者,未必就肯嫁我,我亦未必待要怎樣。她
仍住在新宿,我仍住在奧澤,隔幾天我去看她一次。若不是因李小寶的官司牽累
,及其後的生活艱難,使我與愛珍兩相扶助,恐怕到今天還各不相干。原來夫婦
的相敬愛,亦是生於義氣。
愛玲住在新宿,是李小寶租的房子。愛珍是看在小妹妹面上,說起來她男人
單身在外,做繼娘的豈有個不照應他的。小寶與之來往的幾個人我看樣子不像,
一日向愛珍直言了。愛珍聽了我的話,也在另覓住居要遷出,與小寶分開。可惜
遲得一步,李小寶因麻藥下獄,愛珍因同住在一家,亦被逮捕調查。我向來懶怕
動的人亦只得四出奔走,到拘留所送飯,到檢察廳,到麻藥課。如此一回又一回
,連同到入國管理局,回回都是感情激動。雖然結果無事,但是那兩三年裏,有
幾個強調刺激的出版物還到時候又把愛珍的假名來登一登,有一個雜誌「全貌」
,且說到了我頭上來。
名譽的事,我不甚在意。一個人的名譽若那樣容易就會被毀損,那也不是甚
麼了不得的了。我連佛經裏的護法都為法委屈,何況護名。而且我的名譽在日本
人中已經太好了。開漢朝四百年天下的劉邦,未起時即名譽不見得好,連蕭何亦
不信他,說、「劉季固多大言,少成事。」我今大事未舉,而先已有小小的名譽
,這毋寧是我這個人已經快要沒有出息了。借這回來打破,也是天意,可惜沒有
被打破多少。
我有一個大缺點是君子的潔癖。我從小學以來受的教育,對於鴉片海洛因,
感情上有一種不可饒恕。可是看了李小寶這次,他竟沒有一點抱愧。連愛珍說起
小寶這次的事來,亦沒有一點道德上的責備。我聽了詫異而且生氣。但小寶這樣
的態度是對的。日本報上常有犯人被警察押走,雙手掩臉的照相,這都是善良之
人,可是這樣的善良之人遇見毛澤東就統統完結。中共可以輸出鴉片海洛因,亦
無傷大雅,而我以君子的潔癖來憎惡,在氣魄上就被毛澤東所笑。
愛珍前次被拘捕調查,還說是自己亦有不好,不該與小寶住在一起,但後來
一次連一點因頭都沒有,也拿她關了二十天,愛珍氣得哭了。中國婦人本來激烈
,我是愛珍一哭就會起殺心。
愛珍被拘留時,一日我行至日比谷,春陽裏街上的電車與前面層層大廈,紫
氣靉靆,如蓬萊仙境,可是我想著愛珍,唉了一聲,不覺停下腳步,面前的街景
就像雷峰塔的搖了兩搖,因為白蛇娘娘被鎮之故。京戲裏落難之人穿的襤縷衣裳
,亦是簇新的緞子質她,原來人的貴重,果然是這樣的。
我去拘留所面會,愛珍被一個警察開她出來,在鐵柵窗裏坐下,那種派頭,
亦好比是在畫堂前,於鼓樂中行步,於眾賓上頭就坐。愛珍是後來她在店裏賣酒
,立在櫃台裏與使用人一起,亦風神仍如當年,她的華麗貴氣是天生在骨子裏。
這樣的人,不是天所能富貴貧賤她。她自己就是天。文天祥被元兵俘虜北去,道
中作詩,有云、「天崩地裂龍鳳殂,美人塵土何代無。」我逃難在溫州時讀了很
震動,但是心裏不以為然,今更好得有愛珍在現前。
愛珍在日本的遭遇,好比是有麟遊於魯,魯人不知,鋤而殺之,孔子往視之
,曰、麟也,為之掩泣。真幸喜愛珍依然無恙。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