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舌,整个五进的大院子,如今就听她在磨牙。大家都喜欢她,嘉和也喜欢她,一个被悲哀几乎压垮的摇摇欲坠的大家族,需要这个小女孩的蝶煤不休的饶舌声。
令嘉和不安的倒是弟媳羽田叶子,大门不出,二话不说,成了一个问葫芦。
他们平时虽说住在一个大墙门里,却连照面也很少,见了面,话也少说。旷男怨女,一个去了丈夫,一个离了妻子,满腹心事,不说也罢。趁了今日博览会开张,嘉和才有了请叶子出去散心的机会。
quot;除非你答应我一个条件——quot;小寄草突然说,不过她根本等不及大哥回答,便自己先把条件说了出来:quot;把嘉草姐姐带去吧,带去吧,把嘉草姐姐带去吧。quot;然后嘉和看见了小姑娘眼中的泪水,又大又重的泪水,一转脸,泪水飞旋出去,打在嘉和的手上。小姑娘往后跑去,边跑边说:quot;我去找二嫂了,大哥我听你的话,我去找二嫂了,可是你把姐姐带去吧……quot;
于是,这一支老弱病残的家族的队伍,在民国十六年的大摧残之后,在元气尚未恢复但已经能从床上爬起来之际,使你搀着我,我搀着你,从清河坊那片高高的正在破败之中的围墙后面出来,再一次走向户外,走向西湖了……
初近博览会,看到北山路和断桥之前那座谈黄色的门楼时,这群面部表情肃穆的人们,脸上均呈现程度不同的松弛。寄草紧紧挽着迷迷瞪瞪的嘉草的手,指着门楼上的字,读了起来:
地有湖山,集二十二省出口大观,全国精华,都归眼底;
天然图画,开六月六日空前盛会,诸君成竹,早在胸中。
大人们都停了下来,脸上几乎都露出了类似于嘉草脸上的那种表情——他们还不能从两年前的杀戮中一下子跳到今天的歌舞升平、今天的天然图画、今天的空前盛会——他们把目光都投向了带队者杭嘉和身上。杭嘉和笑了笑,这种笑容,只有杭家人自己才能看得出来。
杭嘉和轻轻地说:quot;孤山文澜阁的农业馆里,有我们忘忧茶庄送的龙井较新呢。quot;
那一次出游,对杭家的孩子们,亦是童年中的盛大节日了。他们印象中最为惊奇的乃是设在岳庙中工业馆的那个大力士——这只凿井机竟然用了六分钟就打出了一口井,这使得抗忆杭汉两个孩子目瞪口呆。卫生馆则把杭家的女人们看得面红耳赤,里面竟赫然地陈列着男人和女人们的放大了的最隐私处,还有它们的生理特征。寄草不管,拉着嘉草,看得津津有味。彼时杭人,开通也竟如西人,团团围看,赞叹不已。
还有一处热闹地方,造势者,乃是曾任《申报·自由谈》主笔的鸳鸯蝴蝶派主打手——杭人天虚我生——陈蝶仙。
话说这位天虚我生,实实的天不虚我生也。其人一手舞文弄墨,一手也打起算盘,经营实业。当时中国市场,牙粉生意多为日本商人控制,国人只知金刚牌牙粉。这个陈蝶仙,倒是一奇士,和他的助手李常觉放下刚刚翻译完的《福尔摩斯侦探全集》,却成立了家庭工业社,偏偏就生产出了一种名叫无敌牌的牙粉。也算是爱国主义,无敌于金刚;也算是谐了quot;蝴蝶quot;之音——文人到底还是不能够忘记掉那点风花雪月小情调的。恰是五四时期,国人抵制日货,那无敌牌也是真够争气,一上市,金刚牌就强虏灰飞烟灭了。如此十数年下来,无敌牌早已不止是牙粉,什么雪花膏、润肤霜、香水,统统冠以quot;无敌quot;。陈蝶仙那个多才多艺的女公子,面孔用无敌牌雪花膏擦得雪白,足登高跟鞋,南方的大街小巷一路那么扬长而去,竟然便是一道活脱脱的人生风景线,一副水灵灵的流动广告画了。此次西湖博览会,又是此等文人最有招数,西湖边做一喷泉,吐酒香水四溢,围得多少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