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贰
口,露出一条被阳光和湖风熏沐得又黑又亮的长臂来,几乎同时,他的左手已经牢牢地掐住了蛇头下的七寸处。
放了它,孩子。一位妇人从一排屏风后转出来。放了它,它是一条假蛇。浅色的丝绸屏风上没有涂抹一字一画,正像一块雨后素净的天空,清晰地勾勒出妇人高大丰腴的轮廓。是的,夫人。艄公的儿子埋下头,垂手而立,宽大的袖子回落下去,那条像蛇身一样光滑、柔韧的长臂在这位以写词名世的夫人眼里顷刻间消失了。
女词人的剪影在屏风前默然定住了一小会儿。她向艄公的儿子走去,那块素净的天空越退越远,他已经能看见她身上月白色布衫粗糙的纹理,午睡后简单梳理过的乱发下无力而松弛的双颊和脖子。他从没有见过这样高大的妇人,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头顶刚齐女词人那双微凸的、厚实而红润的嘴唇,他想那双红唇该是她全身上下唯一新鲜而有生气的地方了。当他已经能够嗅到她身上淡淡的体味时,他拿不准自己是否应该后退,但女词人已在靠近他的一把藤椅上坐下了。他仿佛才在微微一惊之下,发现了这把藤椅的存在,它比通常的椅子更矮但更宽也更轻巧,极度倾斜的长长后背使它看起来很像一张凉床。女词人坐上去,藤椅发出一种绵软的声响,他觉得椅子马上就要被压垮了。但它却只是在承受女词人丰臀压力的地方,向下荡出些悠悠的弧线。女词人往后靠下去,深深地嘘出一口长气,她说,你坐吧,孩子。
艄公的儿子环顾四周,第一次看清了这房子又长又窄,在浅色屏风的那一端还不知道延伸出多远。但在屏风的这边,只有那间雕花大床和女词人坐着的藤椅了,他能想像出这把藤椅在这通道似的长屋内被随意挪来挪去的情景,相比之下,那间雕花大床简直就像一座结实而封闭的小房,拉紧的帐子是上闩的门,如意帐钩上倒吊的假蛇是虚构的门神,脱鞋、搁脚的两层踏板就是层层推进的台阶。他在台阶和空地之间略一选择后,盘腿坐在了地上。他正好能够清晰地看到女词人的两只大手在光滑的扶手上不停地摩挲。
夫人,你的园子真大。
大么,一座借来的废园罢了……江南除了老人,寡妇,孩子,都跑了,死了。
女词人把后仰的上身抬起来坐正,藤椅在她的丰臀下再次发出几声绵软的声响。她说,听说你父亲去走远亲了?
不,他是逃走了。
为什么?
他杀了人。
杀了什么人?
我不知道。过去的事情。
他往哪儿跑呢?
他没说,大概是太湖。
女词人点点头,我曾经坐船从太湖边经过,湖水很宽,还长满了芦苇。她沉吟了片刻,那么你母亲呢?她死了,她一生下我就死了。
女词人耷下眼帘默然不语,他看见她泛青的眼帘变成了几条疲惫的皱褶。
你父亲让你来找我,是请我雇你,替我撑船、做事的。
是的,夫人。
但我很少出门,也没有多少事要做。我要你的时候,我会叫青梅来找你的。
是的,夫人。
哦,你姓什么?
父亲没有告诉过夫人吗,我姓竺。
竹子的竹?
不,天竺的竺。父亲说,我们家是从天竺来的。
是达摩家的亲戚了。
我不知道达摩是谁。
女词人一笑。五胡乱华,一苇渡江,那都是很远的事情了。我倒觉得竹子的竹更好,长得那么高挑,又那么柔软的。
艄公的儿子定定地回忆着她一闪即逝的笑容,他发现她笑的时候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妇人,随即这个妇
人就像他的故国“天竺”一样消失得很远很远了。
我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