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者、穷人和外国女郎
妈写信给我,让我给他搞一些杂志。开始时我好生奇怪,后来也就想通了。向我索要杂志,这是非常奇怪的,因为我不比闻山是杂志的宠儿(虽然我也写小说),没有人按期给我寄赠杂志。想通了是因为我意识到闻山此时已身处狱中,和杂志社的关系已经不比当年。别说人家已经停止赠阅,就是主动开口去讨没准也会遭到拒绝。公事公办看来的确是不行了,因此闻山才决定借助于我这个私交的。
一年的时间里我四处奔走,为他搜罗杂志,由于需要量极大,涉及的种类众多,无法完全自己花钱去买。于是我去求人,说明自己要看,求助的那些人自然是杂志社的编辑朋友。说来可笑,我和杂志社的那点关系还是通过闻山建立起来的。但我不能明说杂志是寄给闻山的,否则人家拒绝赠阅—一他们不想和一个懦夫有任何瓜葛。
即使要为闻山辩护几句,也是在索要杂志以后,并且不能涉及杂志的真实去向,否则杂志就会被他们要回去。于是大量的杂志通过我源源不断地输送到闻山母亲的手中,再由她转交给闻山,以满足后者对杂志的癖好。后来闻山总结说:“在监狱里并没有吃多大的苦,就是杂志不够看。”言下之意,在他坐牢期间吃的最大的苦就是杂志匮乏。虽然这一责任在我,但我已竭尽全力。如果不是我勉力而为,甚至仅有的杂志闻山也无法读到。
此刻间山坐在我的客厅里,周围堆满了花花绿绿的杂志。这些杂志都是我为他收集的,还未及邮寄,他已经出狱了。此刻他对期待已久的杂志并无兴趣,甚至面露厌烦之色,这是十分令人奇怪的。后来我发现,闻山的厌烦不仅针对杂志,甚至是指向整个文学的,就更加令我难以理解了。我将新写的小说拿给他看,出于友谊闻山草草翻阅了几下,随后就搁置一旁了。他抱歉地一笑,嗓音深沉地说:“这年头,文学已经太软弱无力了!”这根本就不像一个懦夫说出来的话。也许真正的懦夫是我们这些埋头于写作的人,尤其是在有人深陷狱中有人流亡海外的今天。也许闻山已经听说了有关的传闻,这么说不过是在为自己辩护?这我就不得而知了。总之此刻我强烈地感受到,与自己猥琐的存在相比闻山是一位真正的英雄。至少他的抱负比我远大得多,已经远远地越出了文学艺术的范围。我灰溜溜地收起自己的手稿,将其掩藏在屁股下面,把谈话从文学转移到闻山的狱中生活上来。这是我所不熟悉的领域,因此只有倾听和提问的份儿。闻山侃侃而谈,逻辑严密、妙语连珠,逐渐地恢复了自信。他谈论的狱中生活和外界传闻不尽相同,有更多的细节和具体的实感,因此更为可信。这样的谈论中闻山完全不是一个懦夫,不仅勇敢,而且也很机智。比如说他团结了一个叫东北虎的狱霸,使自己免遭皮肉之苦,并且循循善诱,向其灌输入道主义的思想,使东北虎后来对待其他牢友时也颇为仁义。我越听越觉得心惊肉跳,倒不是因为狱中生活的艰难与残酷,而是觉得外界的传闻有多么的不负责任!越听越为闻山抱屈,明明是一位勇于斗争的典范,却被人污蔑为懦夫和狗熊。是非被无聊的文人完全颠倒了。虽然我和文坛一向比较隔绝和疏远,但毕竟是以文学为其志愿的,写什么劳什子的小说,文人的无行。刻薄和卑贱不禁使我自惭形秽。除了像闻山这样不再写作看来已别无出路,否则的话同流合污是早晚的事。
直到大已黑透,闻山仍沉浸在痛苦而光荣的回忆中。我不便打断他,中途开了一次灯。光影之间,他的面部不住地抖动,结巴加上克服结巴的努力使他的谈话富于非凡的激情和魅力。这情形我是很熟悉的。莉莉和我一样,一直在听,其间上了一次厕所。闻山的谈话因此松弛下来,并出现了短暂的停顿。这使我意识到:闻山如此激动是因为莉莉,并不是由于我。虽然他始终不理睬莉莉,但那不过是表面现象。我和闻山呆在客厅里,屏息聆听莉莉厕所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