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生之舞
宛倒不好劝。两个人在镜子里对视着,一时都有些感慨。镜子里的倚红依然年轻,可是已经不清秀了,比着沈宛娇滴滴掐得出水来的俏,丰艳里便有些蒙了尘。两人在这一刻心意相通,不禁都想到“时光催人老”这一类的旧话来,然而镜子里忽地多出一张更沧桑的脸来,还是齐齐吓了一跳。
是老鸨走来催妆:“轿子早备下了,你姐妹们也都去了好大一会儿了,你这也就起驾吧。”
沈宛忙站起来,老鸨便从架子上取下待客的紫地缠枝莲满绣衣裳来,同倚红两个一左一右托着袖子,服侍沈宛穿上,上下打量一番,又将包裹打开,亲自检验了一回宴舞的衣裳花瓣,见色色停当了,这才叮咛小丫头好好扶着,自己跟在后头亲自送下楼去,站在大门口大红销金灯笼匾下,直看着上了轿,去得远了才回来。
沈宛坐在轿上,无由地忽有种人家女儿出嫁的感觉。不禁举起袖子来假装红盖头挡在脸前,闭上眼睛自己冥想嘻笑一回,心底里便又响起那首词来:“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纳兰公子为之销魂的人到底是谁呢?有什么人可以令他“相思相望不相亲”?这普天下的女子,莫有不为纳兰神魂颠倒者,谁得到他的青睐,会不飞奔而至,同他携手云瀚呢?“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那个与他隔着碧海青天、可望不可及的可人儿究竟是谁?“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若容”两个字颠倒过来,不就是“容若”吗?他既然将自己的名字嵌在词里,想来那意中人的名字必然也会藏在词中,是“蓝桥”,还是“碧海”?
一时来到相府角门前停了轿,通报进去,自有下人迎出来,连说:“公子吩咐,不必下轿,径自抬进去好了。”于是抬进去,又走了半里来地,方听见说:“是这里了。”
轿子落了地,娘姨赶上来打起轿帘,沈宛下来,才知已经来到花园门口,只见面阔三间,皆是灰筒瓦歇山顶,楣上写着“惜花厅”,廊柱上漆着彩画。进了门,脚下一条碎石子铺漫的小路,两边俱有抄手游廊,搭着葡萄架子,刚刚结出豆大的果子,一颗颗碧绿晶莹的,映着太阳光,仿佛笑意盈盈。穿过葡萄架,便见一座由青石和太湖石叠成的假山,山下碧水环绕,曲径回廊,水中荷叶田田,藕花初绽,水边山坡上两株夜合树花繁叶茂,掩着座六角攒尖顶的亭子,有爬山廊一直接过来。亭中坐着几个客人正在谈笑,远望去如在云中一般,见她来了,都遥遥站起,拱手笑道:“沈姑娘总算莲驾光临,这里久候了。”又有先来的清音阁姐妹,见她来了,也都迎出来接着。
沈宛拾级上来,垂头问了好,暗暗地将眼一溜,只见在座客人中也有认识的,也有不认得的,却不见主人纳兰公子。正在纳罕,却听身后有人笑道:“原来沈姑娘已经来了,有失远迎。”
忙回身,却是纳兰带着琴童从那边来了。经年不见,他比从前消瘦许多,并没有穿官服,仍是一件家常品蓝暗花缎子长袍,因为走得急,两只袖子鼓起来,像鹰的翅膀。
她一看见他,便觉得别的人和事就都不存在了,他一个人把天地园林都塞得满满的。然而他却只是向她问候了这一句,眼神便轻松地飘过她的头顶,向众人笑道:“家父刚才遣人来跟我说几句话,失礼各位了。”
众人都笑道:“你我至交,何必言此?老相辅身子可好?”寒暄数句,各自入座,难免重新介绍一番。
在座的除了主人与清音阁的姑娘外,另如顾贞观、朱彝尊、吴天章、姜宸英等也都是常见的,真正的客人只有一位,叫作梁佩兰,是位年近花甲的文士,来自广东番禺,四年前离京,刚刚回来,这次渌水亭之会,其中一个缘故就是为他接风。
沈宛定下神来,一一拜见了,笑道:“梁先生虽是初见,却是久仰,‘岭南三大家’之名,小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