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小奶奶
阿玛常念的,往年今天,阿玛都要请客呢。徐伯伯,顾伯伯,朱伯伯他们都会来,一边吟诗,一边喝酒,所以我记得清楚。”
沈菀听了,心下一阵凄凉,去年渌水亭诗会的情景拥至眼前,想起来就好像上辈子的事情一样。那样优雅清华的良辰美景,是再也不会有的了,纳兰词,从此绝响。
她看着眼前这对少男少女,这才是纳兰公子的亲骨肉呢,奶妈怀里粉妆玉琢的婴孩儿可算什么呢?她从福哥儿和展小姐的脸上仔细地辨认着公子的痕迹,说也奇怪,公子的这双儿女,长得都不像他。或者,是因为这世上只有一个纳兰容若,太优秀,太出色,所以没有任何人可以真正成为他的继承者吧?
福哥儿过了年就满十岁了,十岁的纳兰容若已经出口成章,晓得对堂姐碧药钟情,而福哥儿却只惦着吃同玩,还完全是个小孩子,又最怕念书,三天两头地逃学。就好比今天这个“曲水流觞之日”,并不是什么节,不过是公子生前雅会,偶尔让孩子也参与其间,亲近些文人墨客。福哥儿却得了意,如今阿玛不在了,也仍然奉行成命似的,趁机逃课,哪里有他父亲嗜学若渴的遗风呢?
沈菀看看福哥儿,又看看自己的孩子,如果把这个孩子养大了,教他诗词,会不会比他的哥哥更像是公子亲生的孩儿呢?自己是这样天天地想着公子,思念都变成血淌在身体里了,这孩子在自己的肚子里长了七个多月,根本就是拿思念和崇仰生成的。纵然他不是公子的骨血,也绝不会属于和尚,他是天赐的一件礼物,天生地养,珍贵无匹,是自己心甘情愿为了公子奉献出自己一寸一缕的实在明证啊。
想着,沈菀忍不住从奶娘手中抱过孩子来,紧紧偎在自己的脸边,生怕被谁抢走一样。水娘看她有些呆呆的,以为是累了,便对两个孩子怂恿地说:“三月三,风筝天,你两个既然不上学,不如往园子里放风筝去。我听大奶奶说,昨儿晌午舅爷家送来好几只大风筝呢,沙雁凤凰都有,你们不瞧瞧去?”
福哥儿欢呼一声,拉了展小姐就走。沈菀也不招呼,只是抱着孩儿微微晃着,轻轻唱起一首纳兰词:
双燕又飞还,好景阑珊。
东风那惜小眉弯,芳草绿波吹不尽,只隔遥山。
花雨忆前番,粉泪偷弹。
倚楼谁与话春闲,数到今朝三月二,梦见犹难。
——调寄《浪淘沙》
这是纳兰公子写于某年三月二日的词。纳兰词里有春夏秋冬,有阴晴圆缺,有怨憎会,有爱别离,有整个世界。别人哄孩子,会唱儿歌,唱催眠曲,沈菀却只肯唱纳兰公子的诗词。如果有一天这孩儿开口说话,她希望他会说的第一个词不是妈妈,也不是姐姐,而是纳兰。
她忽然想起之前有一天同福哥儿关于读书的一次谈话,那天,他问福哥儿为什么不喜欢读书?福哥儿说:没有不读,只是读得没有那么多罢了。
沈菀就又问:那为什么不多读些呢?
福哥儿却反问说:要读多少才算多呢?把世界上所有的书都读完吗?
沈菀沉吟了一下说:那倒是不可能读完的。
福哥儿就说:如果读不完,那么多读一本少读一本的意义何在呢?
这句话把沈菀问住了,半晌回答不上来。但是今天她想清楚答案了。也不必读得有那么多,等到孩子长大了,她将教他熟背公子的每一首诗,每一阙词,每一篇文章。什么四书、五经,全不必学,只要他能铭记并理会公子的所有文章就已足够,那就是世上最值得读熟读会的了。如果她每天教他一首纳兰词,也就好像同公子一起在养育他成长。那么等他长大了,谁还能说他不是自己与公子的孩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