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记忆里的集体
在组织系统里面。你甚至连离开这个工厂的权利都没有,你只能调工作,还是在组织系统里面。如果今天我在一个公司做得不爽,我就走了,就跳槽了。那个时候你不能的,你在这里做得很不舒服,你唯一的方法是调走,而且怎么调还是要组织安排。后来我拍电影,就时常在想,为甚么我们很多电影拍得这么空洞,就是说没有日常、没有细节。那就是过去那种生活的一种模式。当时一拍到个人的世界,个人的感受,就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它好像不应该出现在电影里。
【暧昧的故事】
梁︰你的受访者意不意识到这种记忆,这种曾经存在的强大集体?
贾:我觉得总体上来说,大部分人都是无意识的。他对现实或许有很多抱怨,但是对自身的整个生命历程,对计划经济时代的这种反思,却是比较缺乏的。这里面也有一些比较擅长思考、会反省自己生活、反省中国整个社会变革的人。但大多数人都只能在今天的日常里面找一种方法生活下去,所以你就看到麻将变成了一个最主要的消遣,他们用麻将占据所有的时空。我想起第一次进入那个工厂的情景,它真是非常壮观,不是一个院子,而是几条街、几条马路,里面有派出所和长途汽车站,自成小区。但里面基本上从上午九点以后,就全是麻将,到中午吃饭时间停一停,下午睡一个午觉,两点钟开始又是麻将,直到夜里。
梁︰但他们总会意识到一个时代的结束吧?
贾:这一点我觉得是很清晰的。很多人都会很轻易的说「我们是被牺牲掉的」,他们会用「牺牲」这个字!然后马上他又补充「当然社会要进步」。彷佛我们工人暂时为国家的进步付出了,可以获得一种自豪感,为自己保持最后的自尊。
梁︰你觉得年青人对于经历了一个时代转变的感觉强不强呢?我俩是同龄人,你觉得在大陆我们这代人里面会有这种感觉吗?
贾:为甚么大陆一直在谈七十后、八十后,一直在拿时间来划分人,我觉得它还是有道理的。譬如说一个80年出生的,他懂事是87、88年,那个时候的物质比较丰裕,社会也开始松动,那么到他真的接受教育以后,他对计划经济的印象可能没有七零年代的深刻。因为我们七零年代的会对这个集体有印象,连洗澡都会提醒你。例如我小时候家里没有热水,但我爸爸在学校,而学校有澡堂,因为我父亲是在这个集体里,我就能使用这个集体的澡堂,所以我就会很清晰的知道这个集体和我们曾经有过的生活。
梁︰今年是冷战结束二十周年。但我一直很好奇中国过去作为冷战双方的其中一方,对我们而言,冷战真的结束了吗?这是个很暧昧的问题。你看东欧跟苏联的垮台是非常鲜明的,很干净利落地变了,于是他们的国民会很清晰地意识到过去的东西都被颠覆掉了,然后他们就可以很清楚地对过去表态。但是我发现中国人对于冷战的结束就很难说出一个很准确的时间点,对这个集体变化的过程也是没有这个概念的。譬如说我们可以讲冷战是哪一年结束的吗?是尼克逊访华?是中美建交?是改革开放吗?好像冷战真的结束了,但是我们没有宣告,我们只是模模糊糊地变了,而且变得很厉害。然而你说它又真是变得很彻底吗?我们又绝对没有东欧那么剧烈。所以我们处于一个很暧昧的后冷战时代。在这样的时代氛围底下回想自己的过去,你不能很清脆地说︰「过去结束了,我们现在重新开始啦」。相反地,在过去跟现在之间有种隐隐约约的,暧昧的连结。
贾:你这个提法也是我一直在想的。那个工厂过去其实是一个军工厂,它生产解放军空军战斗机的发动机。它本身就是一个冷战的产物,出于对战争的恐惧,国家才会把这些军工厂转移到西南的山区里面。在这个影片里面有一个家庭就在转移的过程里把他们的孩子丢掉了。一个工厂的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