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记忆里的集体
移都跟战争的阴影有关系。这个工厂的冷战背景结束了,集体生活结束了,一个计划经济时代也结束了。但计划经济的背后是甚么?那是社会主义呀!但我们却不能说它结束了,因为直到现在,我们还是「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我们只能说社会主义之下的一个经济模式被扭转了,过去的集体生活没有了。但是集体主义精神还在,而且它很快就跟爱国主义、跟全体的同一种反应结合在一起。对公民来说,这始终是没有自我的时期。而且你看,直到今天还有一个「西方敌对势力」。它可以随时变化、随时组合。今天是A,明天是B,纯粹是实用主义的政治操作。今天要反对你,那么你就是敌对势力,明天我们却又可以和解了……
梁︰明明我们已经告别了昨日的计划经济,但是我们说得很小声;明明这个社会主义体制已经变了,但是我们不承认。所以今天关于冷战、集体生活、社会主义制度的种种记忆,也都是暧昧而混沌的。你在处理这个题目的时候,觉得特别困难的是甚么?
贾:我觉得最难的是任何一种回忆里面都夹杂了个人的青春记忆,形成一种气质。无论在甚么情况底下,青春都有它美好的东西。譬如很多老工人都很怀念那时候我们有一个篮球队,我们天天都打篮球,好快乐。于是你青春的快乐就跟那个工厂的集体生活混淆在一起了。
梁︰如果一个人在监狱长大,他说不定也会觉得那个时候好快乐。
贾:对,他会觉得他很有力气,起码体力上跟现在沧桑老年是不一样的。而且那个时候也可能会有爱情呀,有单相思呀。那么,初次萌生爱的情意,不管在甚么环境里都是美好的。究竟是怀念那个青春,还是怀念那个制度,你就说不清楚了。
梁︰怀旧总是对当前的现实有点距离感,有点不适应,甚至是不满跟抵抗。你觉得他们的回忆是不是都包含了对现在的一个态度?
贾:首先,现实他们是清楚的,光是收入的差异就完全一目了然了。几乎所有工人宿舍的装修都停留在八十年代,88年、87年那个样子。也就是说在那时之后很多家庭都没有改变,甚至连电视机也还是那个时代的。完全停滞,被时间被速度甩开之后,每过一年差异就愈大。这种工人生活中的停滞感,我觉得是每个人都清楚的。但他们却会不时陷入回忆,说我只是找到一个理由来让自己平静,仅此而已。
梁︰你过去的作品对于八十年代的早期有很多的处理和描述,让大家感到那是七八十年代过来人的一个回忆。你现在居然在现实中碰到了一个八十年代,似乎中国的时差很严重,有一帮人还活在八十年代,这是甚么感觉?
贾:怎么说呢,其实这种感觉在拍《二十四城记》之前就已经有了。我特别喜欢去陕北,因为我的老家离它不远,一河之隔,坐车很快就过去了。去到陕北之后,感觉就像你到了九十年代都还看到穿马褂的老人家。那个地方的人物风貌和物质都停留在49年前,似乎之后就没有甚么发展了。三峡又是另外一种情况。国家一直说要建设库区,但又有人说不建,最后就采用了一个不投入,任由这个地方自生自灭的方法。那里面的密度极高,层层迭迭,屋上有屋,好像野草蔓生,完全没有规划。你最后就会发现,八十年代的改革奇迹其实只发生在很少数的地方,而那些地方就被我们误以为是整个中国的局面。大家说中国奥运也开啦,经济也怎么前进啦,多好呀。但实际上贫穷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因为财富很集中,很多农民和工人是群体地被放弃掉了,没有人考虑他们,只是用最简单的方法来处置,就以为搞定。
梁︰平常我们说集体记忆,我们总会想到我是这个记忆的一份子,我也是这个记忆的保有者。你早年的作品给人的感觉就是你拍的是你的记忆的一部分,但现在你在处理这些题材的时候,你的身份就有一点